六、富平之战
建炎四年九月,在张浚的策划、指挥下,宋金西部战场发生了著名的富平之战,它是宋军自金军入侵中原以来第一次主动以集团军与金军展开的决战,而大致的结果却使西部抗金形势朝着极不利宋朝廷的方向逆转。
一般认为,张浚所以调集陕西五路宋取主力与金军决战,主要是为了缓解金军对东部宋军特别是对南宋朝廷的压力。朱熹撰《张浚行状》云:[时闻兀术犹在淮西,公惧其复扰东南,使车驾不得安息,事几有不可测者,即谋为牵制之举。始公陛辞,上命公三年而后用师进取。至是,上亦以虏欲萃兵寇东商。御笔命公宜以时进兵,分道由同州、麓、延以捕虏虚。公逐决策用兵。](《朱文公文集》卷九五,参为《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九《富平之战》条、 《要录》卷三六建炎四年八月癸未等)
但从当时整个情况来综合考察,张浚执意要在陕西主动与金军决战,主要是张浚乃至整个南宋朝廷尚没有充分认识到金军已对进攻南宋的方向进行了战略调整,已经开始以攻打陕西、占领四川作为这一时期主要军事行动的目标;更重要的是,张浚对当时宋金双方在陕西战场的优劣没有充分了解,特别是对宋军的人数、军需等情况过于乐观,忽视了宋军将领矛盾重重、彼此互不通情、宋军士气低落、素质极差、纪律涣散、极不善于平原作战等诸多致命弱点,低估了金军的战斗力。
当时反对同金军决战的人是很多的,如[朝散郎、通判叔州眉山王赏献养威、持重二策。]刘子羽也提醒张浚:[相公不记临行天语乎(指高宗命张浚三年而后用师进取)?]在反对同金人决战的意见中,以曲端和吴玠的看法最为中肯,曲端指出:[平原旷野,敌便于冲突,而我军未尝习战,且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乃可议。]此时为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右武大夫、忠州刺史的吴玠也建议说:[高山峻谷,我师便于驻队,敌虽骁果,甲马厚重,终不能驰突,吾据嵯峨之险,守关辅之地、敌即大至,决不容争此土。]事实上,曲端与吴玠均是从同一角度论证宋军此时不可与金军在平原决战、而必须据高山险要之地与金军对峙,只是吴玠的语气没有曲端那样直率,而是间接地提醒张浚。由此似乎可以窥测出吴玠此时矛盾的心情:从军事战略的角度看,吴玠认为时机尚未成热,反对同金军决战;但从感情上言,吴玠不愿对张浚轻率的决定表现出激烈的反对情绪,吴玠此时显然处于相当为难的境地。
遗憾的是,张浚对一切反对意为均未采纳,由于曲端在陕西有人望,且军事上确有见地,张浚遂派本司主管机宜文字张彬往渭州,[以招填禁军民名,实欲伺察端意。]曲端借机进一步阐明此时不能与金军决战的理由。张彬对曲端说:[公尝患诸路兵不得尽合,及财物不足以供军。今张公之来,兵已合,用已足,兀术孤军深入吾境,我合诸路,攻之不能。失今不袭,若尼玛哈并兵而来、何以待之?]曲端回答说:[不然,兵法先较彼己,必先计吾不可胜、与敌之可胜。今敌可胜只兀术孤军一事、然彼兵伎之习,战士之锐,分合之熟,无异前日;我不可胜亦只合五路之兵一事,然将帅移易,士下素炼,兵将未尝相识,所以待敌者,亦未见有大异于前日。万一轻举,脱不如意,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又自敌入犯,因粮于我,彼去来自如,而我自救不暇,是以我常为客,彼常为主。今当反之,精练士卒,案兵据险,使我常胜不可胜之势,然后余出偏师,必出必有所获。彼所谓关中陆海者,春不得耕,秋不得获,则必取于河东,是我为主,彼为客,不一二年,必自困弊,因而乘之,可一举灭矣。](《要录》卷三八建炎四年八月癸未)曲端分析了宋金双方在陕西战场各自的利弊,认为从决定战争胜负的决定性素,即士卒的素质、士气及将领与土卒的关系等来看,金军远远优于宋军,因此,目前不存在同金军进行正面的大规模的决战条件,当务之急是创造条件,训练士卒,提高士兵的战斗力,据险要之地坚壁清野,以待战机。无疑,曲端的分析是一针见血的,但当时张浚及其周围,充满了一种盲目必胜的乐观情绪,[有言兵马一集,可一扫金人尽净者。](《会编》卷一四二)尽管曲端、王彦、吴玠、杨晟悼等各自分析了此时不能同金军大规模决战的理由,但宋军的决策层显然是热情代替了理智,一切中肯的意见均未被张浚采纳。
同路,张浚在同金军进行决战前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反对同金决战的王彦调离战场,改为利路矜辖,旋改金均房州安抚使、知金州。又罢去曲端兵柄,[与宫观,再责海州团练副使,万州安置;统制官张中孚、李彦琪诸州羁管。陕西人倚端为重,及贬,军情颇不悦。](《要录》卷三六建炎四年八月癸未,《宋史》卷三六九《曲端传》)临阵之际,张浚将具有带兵谋略且在军队中有着较高威望的王彦和曲端调离和罢去,确实犯了兵家大忌。
尽管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但作为张浚的属下,并且怀着对张浚的知遇之恩,吴玠与其弟吴璘无可选择地参加了张浚所策划的这场可以预料结果的决战。八月,张浚[以玠权永兴军路经略司公事,遂取永兴军,玠以功迁忠州防卫使。](《要录》卷三六建炎四年八月癸未)曲端与吴玠地位的沉浮,预示着陕西主力宋军指挥权的移易事实上已经开始。
虽然张浚决定与金军进行大规模决战遭到不少的反对意见,但张浚仍一意孤行,此时有两件事情坚定了张浚决战的决心,一是南宋朝廷[以敌聚兵淮上,命浚出兵,分道由通州、鄜延以捕敌虚。]其次,吴玠攻克了长安,环庆路经略使赵哲收复了鄜延诸郡,使张浚更加错误地估计到与金军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也滋长了张浚骄傲轻敌的情绪。张浚[乃檄召熙河经略使刘锡、秦凤路经略使孙渥、泾原路经略使刘锜各以兵会,合诸路兵四十万人,马七万,以锡为统帅。浚又贷民赋五年,金钱粮帛之运,不绝于道,所在山积。浚亲往邠州督战。]
金军得知宋军大兵前来决战的消息后,金左副元帅宗维[急调完颜宗弼自京西入关,与洛索会,]宋军行至富平(今陕西富平),[金人已屯下邳县,相去八十里,而洛索方在绥德军,众请击之,浚不可,乃约日合站。金人不报,书凡数往。洛索乃自绥德军来,移军与官军对垒。亲率数十骑,登山以望我军(宋军)曰:[人虽多,壁垒不固,千疮百孔,极易破耳。]]张浚不但忘记了兵贵神速的兵家格言,使金军有充分的准备时间,而且此时表现出骄傲轻敌的情绪。 [浚犹遣使约战,金人许之,至期辄不出兵,以为常,浚以洛索为怯,曰:[吾破敌必矣!]幕客有请以巾帼妇人之服遗洛索者。]显然,宋事最高统帅及幕僚沉醉于盲目的必胜的臆想之中,而此时宋军指挥官层中,最冷静的是吴玠和郭浩。如果说,张浚决意与金决战是犯了战略上的错误,那么此时张浚及其他宋将领忽略吴玠与郭浩临敌的建议则是犯了战术上的错误。刘锡合诸将议战,吴玠提出:[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将何以战?宜徒居高阜,使敌马冲突,吾足以卫之。]从吴玠反对与金军决战到此时提出与金军作战的具体方案,实际已形成了后来在和尚原诸战役中以有利地形阻击金军的战略思想。秦凤路提点刑狱公事郭浩亦说:[敌未可争锋,当分地守之,以待其弊。]但其他宋将皆认为:[我师数倍于敌,又前阻苇泽,敌有骑不得驰,何用他徒?]这就决定了富平之战宋军惨败的命运。
建炎四年九月癸丑,富平之战正式开始,金将洛索趁宋军懈怠之际,[选三千骑蓐食,令珠赫贝勒率之,囊土轮淖,径赴乡民小寨,乡民奔乱不止,践寨而入,诸军惊乱,遂薄我军。]战争之初,宋军尚显出优势,但随着战争进行,宋军致命弱点表现出来了[(刘)锡身先士卒卫之,自辰至未,胜负未分,敌更薄环庆军,他路军无与援者,会(赵)哲擅离所部,将士望见尘起,惊遁,军遂大溃。哲旋牌未及卷,众呼曰:[环庆赵哲经略先走。]至邠州乃稍定,金人得胜不追,所得军资不可计。](《要录》卷三七建炎四年九月癸丑,《会编》卷一四二)张浚退走秦州,曲端、吴玠、王彦等战前的担忧和分析完全变成现实,陕西宋军优势丧失殆尽,宋金在陕西地区的对峙局面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