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尚原之战[一]

富平之战后至绍兴元年初，宋军在川陕地区所处的形势一直非常险恶，张浚自建炎四年十一月自秦州退军兴州，[簿书辎重，悉皆焚弃。]张浚派刘子羽到秦州招集宋军凡十余万（《要录》卷三九建炎四年十一月），但此时宋军败衄之余，毫无斗志，而金军在宋降将的协助下，不断地向宋军进攻，[金人既略熙河地，遂引归。李彦琪在古原州，张中孚及其弟中彦导金人劫降之；赵彬引敌围庆阳，守将杨可昇坚守不降。五路陷。]（《要录》卷四二绍兴元年一月）在金人的强大压力下，张浚又于绍兴元年二月将治所徒至阆中，金军遂占据了陕西的绝大部份地区，[时关陇六路尽陷，止除偕、成、岷、凤、珧五郡、凤翔之和尚原、陇州之方山原。]（《宋史》卷二六《高宗纪》）陕西的宋军，处于金军和伪齐军队的重重围困之中，而金军在西线的目标已直指四川，毫无疑问，攻占了四川，则金军对南宋朝廷犄角包围之势就形成了。因此，能否守住四川，成为这一时期宋、金双方注目的焦点，川陕战场成为这一时期主要的乃至唯一的战场。

绍兴元年初，金军开始了进攻四川的尝试，而和尚原以其重要的战略地位成为金军南进最大的障碍，只有拔掉和尚原，金军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向四川挺进。因此，和尚原成了此时宋金战事的中心，宋、金双方的焦点都汇聚于此。

绍兴元年三月，金将没立率锐兵进攻和尚原，[期必取而后进。]（《吴武安功绩记》）但被吴玠率军击溃。不过，此次金军投入的兵力不多，可能具有试探的性质，史籍中有关此战记载的史料相当简略，亦从某个方面说明了这点。吴玠因此战功加忠州防卫使兼帅泾原。至此，泾原军完全在吴玠的指挥之下了。

绍兴元年五月，金军开始大组模地进攻和尚原，此战金军作了相当充分的准备，投入了数万兵力（《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四七）。金将乌鲁与折合率军自偕州（甘肃武都）和成州（甘肃成县）绕道大散关，没立进攻箭筈关，相约在和尚原会合。此时，坚守在和尚原的吴玠军仅仅数千人。五月乙巳，金牌乌鲁、折合[以劲骑先期而至，阵于原北。]（《要录》卷四四）吴玠遣吴璘等率兵击之，[击退二将，生获首领蕴氆，斩千户蕟察胡。乌鲁、折合再合兵直抵原下，王（吴璘）奋击之，斩其将兀庐。]（《吴武顺王璘安民保蜀定功同德之碑》）宋军[四战皆捷。]吴玠充分利用和尚原山路崎岖、多石的特点，使金军擅长的骑兵无法施展其所长，被迫弃马而行，使乌鲁、折合败归。 [后三日，没立自犯箭筈关，玠遣别将击之。]金军两路兵马，[卒不得合。]（《要录》卷四四绍兴元年五月乙已）金军兵分两路攻占和尚原的企图破产了。

此战的重要意义，在于改变了富平之战后宋军对金军一败再败的窘境，特别是吴玠军身处逆境，以少胜多，从而多少消除了宋军对金军的畏惧心理，找回了决定战争胜负的最重要的因素——必胜的信心，改变了宋军[人无固志]的状况，为即将到来的宋金十月的和尚原大决战确立了心理优势。吴玠因此战功迁任明州观察使，吴璘亦升武德大夫、康州团练使、赐金带，擢秦凤路兵马都矜辖、统制和尚原兵马（《要录》卷四四绍兴元年五月乙巳）。宋朝廷在给吴玠的制词中，对宋军富平之战败后吴玠能取得如此的抗金业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吴玠材气不群，忠勇自奋，策足功名之会，腾升关陇之间。比者擢帅泾原，尽护诸将，歧下之战，尤为隽功，获其酋豪，螝类折北。]（《吴武安功绩纪》）显然、吴玠的胜利给被金军压得惊魂失措的宋朝廷，注射了一剂强烈的镇定剂。

五月和尚原之捷不久、吴玠、吴璘的母亲刘氏去世了，尽管吴氏兄弟[乞终丧，]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自然遭到了宋朝廷的拒绝，宋朝廷在给吴玠兼陕西诸路都统制的诰词中，特别告诫吴玠：[孝移于忠者，圣人之格言，国而忘家者，人臣之彝德。而况分阃外之寄，统诸路之师。……其可以亲丧废乎？]（《吴武安功绩纪》）吴氏兄弟亦明于大义，积极进行抗金的准备。

这一时期，金军在川陕地区的指挥权发生了改变，兀术在娄宿死后，接管了川陕战场，对于金军在和尚原两战两败的结果，兀术难以接受，以为奇耻大辱，[金人自起海角，扭常胜，及与玠战辄北，愤甚，谋必取玠。]（《宋史·吴玠传》）于是在绍兴元年十月，兀术亲率金兵十余万，开始向和尚原展开了空前惨烈的进攻，一场堪称宋金交战以来最惊心动魂的激战开始了。

毫无疑问，金军的确有充分的理由获得此战的胜利，这不仅是因为金军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优势，更主要是金人勇猛善战、胜而不骄、败而不溃的作战气势以及严密的军事战术确是令人生畏。事实上，在金军攻灭北宋及进攻南宋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由于宋军多是一触即溃，故金军坚忍不拔、前赴后继的作战风格尚未体现出来。据宋人的记载，金人作战时，[被重铠，登山攻险，每一人前，辄二人擁其后。前者死，后被其甲以进，又死，则又代之如初。其为必取计盖如此。]（《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五《刘子羽墓志铭》）[金贼兜鍪极坚，止露两目，所以枪箭不能入。]（《三朝北盟会编》卷三O《沈琯与李岗书论金人兵虚实》）据《云麓漫抄》卷六引[《请盟录》载女真用兵之法：戈为前行，号曰硬军，人马皆全甲，刀培自副；弓矢在后，非在五十步内不射。弓力不过七斗，箭簇至六七寸，形如盘，入不可出。人摧不过百枚。其法：什、伍、佰皆有长，伍长击拆，什长执旗、百长挟鼓。千人则旗帜、金鼓悉备。伍长战死，四人皆斩；什长驭死，伍长皆斩，佰长战死，什长皆斩。]其作战组织之严密、命令之严酷，的确体现了相当高的作战素质。吴璘在回忆同其兄吴玠与金军作战的情景时说：[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下而必死。每数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遽乱，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宋史·吴玠传》）显然，在人数、士气、作战经验和素质都占据优势的金人面前，吴玠所率的几千士卒所面临的处境确是十分险恶。

同时，金军对此战准备得非常周密，《吴武安功绩记》载：[元帅四太子会诸道兵及正甲女真数万人，造浮桥，跨渭水，自宝鸡连三十里，叠石为城。]并声言回师，以图使宋军在毫无准备之下被全歼。但宋军对金军的进攻亦有警惕，《宋会要》兵一四之二二载：[宣抚处置使张浚言：[金贼于熙河、秦雍盘泊，自秋及冬，遣发老弱辎重过河，悉存留精兵，声言回师。臣察其诡计，必谋窥伺川蜀，以绝关陕。寻措置关隘，最为备禁；专委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陕西诸路都统制吴玠指教将佐，于凤翔府、大散关一带先处战地，诱致其来，痛行掩击。]

和尚原之战史籍所载甚多，然详略、重点各异，兹先录宋代官方的原始材料如下：

[十月九日，金贼伪四太子（宗弼）亲统大军于风翔府宝鸡县界渡渭河入谷，自谷口至神岔。初十日午时，直犯驻兵处和尚原。（吴）玠遣统制官吴璘、雷仲统率将兵与贼拒战。辗转至晚，杀败三阵，追击过河。金贼于神岔口分留一军，通运粮道。寻遣将兵邀其归路，杀败数阵。十一日，金贼欲出宝鸡，前去神岔口，伏兵杀回，夺到驮粮牲畜。是夜二更，遣发诸将于二里驿东金贼伪四太子寨，劫破贼寨，追赶贼人入崖涧。四更，兵将会合西来换兵，自大散关劫贼寨。至十二日寅时，贼众拔寨遁走。败二里驿东复来迎敌。自寅至酉，大小凡三十余阵，生擒江南四万户羊哥孛堇、伪国相粘罕女婿娄堇侄也不露孛堇等二十余人。其余千户至甲军生擒并杀获、堕落溪涧甚众。金贼伪四太子于后心达被两箭。其所遣诸将军马前后掩击伪四太子所统大军，剿杀几尽。]（《宋会要》兵一四之二二至一四之二三）

这段记载按照时间先后顺序，从总的方面叙述了此战的经过，对宋军斩获叙述较详，但对战争的具体情节记载较略。兹将宋朝方面的其他史籍加以补充，以便更形象、深切地了解此战悲壮惨烈的程度。

《吴武安功绩记》：吴玠[指授诸将选劲弓强弩，期以必死，番休迭射。贼稍却，则以奇兵乘险据隘，横攻夹击，如是三日。度其必困遁走，侯（吴玠）遣麾下伏神岔峪，侍其归。敌果遁走，伏发，贼溃，俘其部将羊哥大孛堇及酋领三百余人，甲士八百六十人，尸填坑谷者二十余里，获铠甲数万计。乘夜并兵劫敌大寨，四太子全军陷没，剿杀殆尽，几获四太子。]

吴璘、杨政是吴玠属下最重要的将领，是此战在阵前具体指挥宋军击杀金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吴武顺王璘安民保蜀定攻同德之碑》载：

吴璘[率师拒敌数日，率以劲弓强弩扼其衡，以奇兵邀其傍，隔绝其粮道。虏不得休。伺夜，虏将饭，然火营中。（吴璘）复选精兵更射其火处，虏不得食，垒石城以自保，复瞰其城射之。虏度必败，遂以死决。兀术亲拥战。王（吴璘）亦身督将士。虏分为三十余阵以拒，我迭以次出战。王独当其衡，随辄破之。虏虽困而犹整。至神岔道狭，覆发，遂大乱。王手杀数十百人。]

《宋史》卷三六七《杨政传》云：

[金兵大集，号十万，自宝鸡列栅至原下。吴玠与相持累日，以政统领将兵迎敌。日数十合，士卒无不一以当百。]

从上述记裁，至少我们可以看到：第一，和尚原之战，全军投入的兵力至少在数万人以上，数倍于吴玠所率宋军是无疑的，这和南宋初年金军以少胜多的无数战例正好相反。第二，从战争的发展进程来看，前两日为两军相持阶段，自第三日始，金军在宋军劲弓强弩的轮番射击下，开始退却，但在整个战争过程中，金军将其能攻善战、败而不乱、队伍严整有纪的特点和顽强的作战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三，金军此战是有备而来，在作战过程中丝毫未敢懈怠，所以遭到惨败，宋军的士气高涨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士卒无不一以当百。]这和其他战场的许多宋军不战自溃的情景形成鲜明对照，这表明吴玠据守和尚原后，在广大民众的支持下，对士卒的整饬训练是富有成效的。同时，这和宋军最高指挥官吴玠在战争中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决胜于两阵之间的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是紧密相关的。众所周知，金军最大的优势是骑兵，但在和尚原的山地形势中，骑兵却无法发挥其威力；金军的另一优势是坚忍耐战，而宋朝的生产力高度发展，弓弩等兵器远远胜于金人，吴玠正是利用己之所长以制伏金人，用劲弓强弩轮番向金军射击，使金军无法与宋军接触相搏，并以此来挫掉金军的斗志，动摇其信心。正如吴璘所总结的那样：[盖金人弓矢，不若中国之劲利；中国士卒，不及金人之坚耐。吾常以长技洞重甲于数步之外，则其冲突固不能相及。于是选据形便，出锐卒更迭扰之，与之未无穷，使不得休暇，以沮其坚忍之势。]（《宋史·吴玠传》）当金军败相已露，准备退走之际。吴玠洞察其机，埋其伏兵，乘胜追击。其临战之际卓越的指挥艺术甚至连吴璘亦认为[有不能言者。]

和尚原之战是自北宋末宋金战争以来宋军取得的空前辉煌的胜利，仅俘虏金军指挥官即达三百余人，甚至包括金相粘罕的女婿和侄儿，连指挥金军此战的最高指挥官宗弼也[中流矢二，仅以身免，]至于被杀死的金军填山谷者达二十余里，[俘获首领及甲兵以万计。]（《要录》卷四八绍兴元年十月乙亥，《吴武安功绩记》）此战的规模、激烈程度及宋军的胜利都是空前的，甚至连对金军失败讳莫如深的《金史》也不得不承认：[宗弼度江北还，遂以宗铺定陕西。……及攻吴玠于和尚原，抵险不可进，乃退军，伏兵起，且战且走，行三十里，将至平地，宋军阵于山口，宗弼大败，将士多数战没。]（《金史》卷七七《宗弼传》）《大金国志》卷七《太宗文烈皇帝》亦载：[宋张浚命吴玠先据凤翔之和尚原以待之，兀术造浮梁于宝鸡县，渡渭攻原，与吴玠连三日战三十余阵，大败，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于是，兀术始自河东还燕山。][兀术之众自是不振。]宋人对此战的评价极高且极公允：[始宗弼既犯江浙，乃自淮入陕西地，是行也，及韩世忠战于江口，刘锡战于富平，吴玠战于和尚原，凡三战而两胜，盖世忠与锡失利。至是，宗弼为玠所败，始自河东还燕山。]金军[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要录》卷四八绍兴元年十月乙亥）

和尚原之战的最直接后果是挫败了金军以攻占四川、进而形成对宋朝廷犄角包围之势的企图，巩固了宋军的西部防线，缓解了宋军在战场上的危势。更重要的是，此战打破了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话，对西部乃至整个抗金战场的宋军的士气和斗志都是极大的鼓舞。南宋朝廷显然对此战的战果始料不及，大喜过望，遂对参加此战的宋军将士赏赐甚厚，[玠所部全军转五万官资。]（《要录》卷四八绍兴元年十月乙亥）同时，此战终于为南宋造就了一位有勇有谋、足以肩负西部战场重任的出类拔萃的将才，吴玠因此授镇西军节度使，成为南宋第一个以战功建节的将帅。宋廷制词云：[兵势无前，用兼必胜之将，……眷我虎臣，时献戎捷，受尽护诸将之任，当兼总两师之雄，控临要冲，遏制侵逸。……属敌势之方张，励兵锋而益倍。险设奇伏，躬率启行。俘当户之众酋，殄引弓之群丑。威声遐畅，凯奏上阁。班劳策动，敢后畴庸之与；建牙拥节，益隆制阃之权。]（《吴武安功绩记》）自宋金战争以来，宋朝廷的一系列褒奖武臣的制词中，这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也是此时处境维艰的南宋朝廷真实感情的流露。吴璘亦以其在战争中的卓越表现，迁为泾原马步军副总管（《吴武顺王璘安民保蜀定功同德之碑》）。和尚原之战为吴氏兄弟的抗金生涯写下了极其辉煌的一笔。

注 释

[一] 本节参考王曾瑜先生《和尚原仙人关之战述评》一文，载《西南师范学院学报》八三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