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的侍从中有一位姓徐的。吴清源记得当年在北京时曾和他下过一次棋,当时让了五颗子。
吴清源小声地问他,"该怎么叫皇帝啊?"
徐回答:"叫皇上。"
第二天,比赛继续进行。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始的,又下了一个多小时,第三天接着下。最初计划伪皇帝御前比赛只用两天时间,结果加了一天,比赛共用去三天时间。
比赛结果是吴清源赢十二目。或许是对吴清源情有独钟,吃完午饭的下午,溥仪再次提出要吴清源下一场特别的比赛,对手就是那位姓徐的侍从。这天天气很好,棋盘搬到了院子里。
"我想看你吃他的子,越多越好。"
"……"
溥仪的这个要求令吴清源冷汗直冒。但是姓徐的侍从似乎比他更紧张。他在棋盘上首先放了五颗子以后,比赛就开始了。徐从一开始就拼死坚固防守,一心求活,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不让对方吃子,也就是说,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赢棋,他想的只是如何守住自己的阵地。
吴清源也紧张得直出汗。结果没能吃掉对方多少子,溥仪的要求没有完成。
"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的?"
下完围棋,接着就是茶话会。茶话会上,溥仪用北京话亲切地和吴清源交谈,
"最近的成绩怎么样?"
溥仪比吴清源大八岁。吴清源记得当时溥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显然他很关心自己在日本的生活。
"离开御前的时候,我奉送上两本关于新布局的书,他非常高兴。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这次访问很满意。"
吴清源向我回忆了当时的情形。确实,对于每天过着压抑生活的溥仪来说,吴清源一行的来访无疑给他的生活稍稍带来了一丝生气。
尽管溥仪妄想复辟,重返皇帝的宝座。但是在伪满洲国,皇帝不过是一种称谓而已。他对自己幻想的破灭深感苦恼。这一年的皇帝登基大典上,关东军甚至不允许溥仪身着清朝传统的龙袍,他被迫穿上大元帅正装参加登基大典。溥仪只能在登基这天的一大早,穿着光绪帝曾经穿过的龙袍独自跑到长春郊外用土堆起来的天坛上,向上苍报告自己登基的消息。回来后换上大元帅正装,出席登基大典。
在伪宫殿的生活也不尽自由,要受到帝室御用办事员关东军参谋吉冈安直的监管。那个时期,溥仪沉湎在佛教书籍中,不能不说与这种境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溥仪的境况令吴清源联想到了笼中的鸟。失去威仪的皇帝,其境遇让吴清源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寂。
当吴清源重返故土,在中国各地巡回访问的时候,吴炎正好利用暑假,到日本和家人团聚了。
与家人分别后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吴炎要去日本的信发出后,母亲张舒文随即往天津给吴炎寄来了路费。
吴炎坐上了"长城丸"。船票很便宜,只要24元,当然是三等舱的票价。乘客中有三十几个日本人和七、八个中国人。
"我是南开大学的学生。"
有一个日本人问他的时候,吴炎如实回答。
"听说这所学校排日的空气很浓厚。"这个日本人说,
"日本完全是为了帮助支那赶走英美侵略者。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支那人反对日本是因为对此还认识不足。"
对方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支那人"的这个称呼,让吴炎感到极大的侮辱。
"假如日本真是为了从英美手中解救中国,中国人是绝对不会反对日本的。所以日本方面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反省。"吴炎反驳道。
在"长城丸"上用餐的顺序都是日本人在先,中国人在后。眼前看到的这一个个现实情形令吴炎心中越发郁闷。
大海很平静,夕阳照得海面一片桔红,好像铺上了一层透明的地毯。随着波涛的一起一伏,颜色也发生着变化,渐渐地带上了一点红色,很快又变成墨绿色了。吴炎凝视着这一景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感到,这条船正驶向一个令他恐惧的世界。
经过门司港,穿过濑户内海,船到了神户港。
在神户港口,通过海关,吴炎到车站买了一张票价七圆的车票,坐上了开往东京的夜间火车。在车上睡了一夜,天一明就到了东京站,出站以后,吴炎坐上一辆出租车,到了杉並区,进了家门。
母亲张舒文没有什么变化,在家仍然穿中国旗袍,大哥吴浣整天看小说打发时间。令吴炎感到惊讶的是最小的妹妹清桦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寄子"。而且她好像全然忘了中国话,整天只说日语。
对吴炎来说,日本当然是外国。而吴家其他人对他的到来也好像是在接待一位外国来客。
吴炎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浴衣,穿上木屐,和吴浣一起去了公共澡堂洗澡。日本的公共澡堂有点像在小说里看到过的西洋的教堂一样,是邻里交际的场所。这让吴炎感到有些意思。
第二天,吴炎开始游玩东京。
"还是穿上西服吧。"吴浣提醒他,
"穿西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在市内及近郊跑的电车叫省线,由三节车厢组成。吴炎坐上这种"特快"电车,那速度之快着实令他吃惊。在中国时他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电车。到了银座,吴炎东看看西望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年轻姑娘们穿着洋装,路上行人个个昂首挺胸充满自信。街上电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多得像蚂蚁。走进名为"松屋"的百货店一看,里面还有电动扶梯,这在北京和天津都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