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父亲又吐血了。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迎来了1924年的农历正月。
吴家宅院坐落在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玻璃窗户外,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然而,这一切却只能使吴家的人心情更加郁闷。此时的吴家完全没有一点要过新年的景象。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孩子和佣人们都屏声静气地侧着耳朵,关注着病人的动静。像是要诅咒这种静寂似的,吴炎的耳朵里又传来了父亲急促的咳嗽声。那种从嗓子眼里挤出的、痛苦的声音,似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吴炎感觉胸口堵得慌,手里拿着的书也显得格外地沉重。
父亲得的是结核病。
吴炎此时虚岁也只有13岁,但他已经明白,父亲不仅生了病,而且病得还不轻。父亲失去工作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而父亲生病躺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的日子也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原本就很瘦小的父亲,此时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一样,丝毫没有了元气。
西城的大酱坊胡同位于天安门的西北,距离天安门大约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所谓的胡同是连接老百姓住宅的通道,而吴家居住的四合院就在大酱坊胡同内一个叫广兴里的地方。
四合院说不上大却也不小。正中间是一个院子,四周建有四排平房,是一座标准的"口"字形院子。
这是一个最常见不过的、中产阶级所居住的房子。
院墙用砖头砌成,高约三米,外面就是胡同。大门朝北开,门口外两侧有两座镇宅避邪的石像。
这段时间里,医生频繁地出入于这扇大门,就好像门口的两座石像在不断地盛情邀请他。然而每次医生又都是带着无奈的表情离开这个大门。实际上,当时根本就没有治疗结核病的有效方法,自然也没有能够治疗结核病的良药。
父亲名吴毅,字劭龙,1892年出生于福州。当时在福州,吴家是尽人皆知的名门望族。然而随着祖父吴叔章的去世、辛亥革命运动的发生、清政府的灭亡,吴家也像曾经盛开过的鲜花一样跟着凋零了。
祖父有三个妻子,分别是江氏、林氏和桂氏。父亲是桂氏所生的,也是同父异母的众位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兄弟间展开遗产之争的结果是父亲拿到了自己应得的一份。他拿着这份遗产带着妻儿随即离开福州来到北京,那是1914年的事情。
之后的十年,父亲一直在平政院(平政院是行使法律责任的一个行政机构)当一名小职员,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
当时的中国已经结束了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然而世道并未因此而变得太平,各地的军阀纷纷坐地割据,相互之间不断发生战事。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性格内向的父亲,既不善于向上司献媚,更谈不上向上司行贿,所以要出人头地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只能平平淡淡地过着一个小职员的生活罢了。
当时北京的政治气候对吴家是非常不利的。1916年,大总统袁世凯死后,其部下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和以曹锟为首的直系开始分裂,并不断的相互倾轧。当时的皖系有日本作靠山,而直系则以英美作靠山,可谓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这个时期正值所谓"直皖之争"的内战时期。
父亲是属于皖系的。虽然他并不是自觉自愿地加入皖系的,但他的人际关系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皖系中的一份子。父亲是通过外祖父的关系进入平政院工作的,而外祖父的这个关系恰好与皖系有关联,北京政府又一直是处于皖系的操纵之下,所以外祖父的这个关系对父亲非常有利。但是,到了1920年,直系与奉系军阀张作霖联合在一起,发动了安直之战。结果直系全面获胜,皖系以失败告终。
虽然父亲不过是一介小职员,只想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从来没有过出人头地的奢望,但是在北京当时的时局下,吴家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日子过得更加惨淡了。
当然,对于年仅13岁的吴炎来说,时局的状况还是属于很遥远的成人世界的事。他还无法对此有直接的感悟,只是看着父亲吴毅病情一天天地恶化,并且切身感受到了笼罩在家里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似地喘不过气来。
母亲叫张舒文。外祖父是清政府时的高官,叫张元奇,曾经侍奉过慈禧太后。可以想象得出外祖父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后来由于向慈禧太后谏言而被逐出宫廷,被贬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上了。
母亲没有缠过脚,这在清朝的上层阶级家庭里是极为罕见的。这自然要归功于思想开明的张元奇,是他免去了自己的女儿遭受缠脚的痛苦。这种开明的思想被母亲带到了北京的家,影响着吴宅中的上上下下。家里雇了七、八个女佣,本来可以叫给她们来照顾父亲,可母亲却不让她们接近父亲,宁可自己一个人照顾病中的父亲。当然母亲也绝不容许孩子们靠近父亲的病床,因为母亲非常清楚地知道,结核病是会传染的。
尽管如此,当隔壁房间里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吴炎总是忍不住跑到父亲的房间,偷偷地看看父亲。他很奇怪原本就瘦小的父亲,为什么每次看到时总好像比前一次又小了一圈似的,而嘴边的胡子却总是乱蓬蓬地越来越多。
"走远点儿!"
每次从门缝往里看的时候,母亲张舒文总这样呵斥吴炎。这种的呵斥实际上表现出的是母亲对孩子们的真正关心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