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安文集《藕池河边人》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作者:吴春安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9/23 11:57:28  文章录入:吴春安  责任编辑:gohwu
 


  操老倌见黑痣扫了介绍信一眼,又见他盯着自己的帽子看了半天,他想对方应该认出他来了。他多么希望他能够想起过去作报告的事儿来,惊讶的吐出一声 “哦,是操老!”但是没有。“你是……?”黑痣显然对操老没有印象了。中午上级机关来的人里面有个姓邱绰号叫“邱不倒”的,让他给揪住灌翻了,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辉煌胜利,他此刻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这下,他想他“周无底”的名声该会更响了!
  “我给你作……作过报告。”操老倌很失望,无可奈何地介绍自己。他记得,报告作完后,黑痣和其他几个学生要求瞧瞧英雄的伤疤。从部队回来,寒署易节、白昼轮换,他几十年来从未当众脱过帽子,帽子戴烂一顶去找回村探亲的现役军人要一顶。但那次差点真的取掉了,如果不是校长看他不太愿意及时制止了的话。
  黑痣装做没听见他的话。操老觉得自己的脸发起烧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小本本递上,说他是三等甲级残废,是来要求补发几十年来的伤残补助的。其实来的路上,他只准备提从现在恢复待遇,是黑痣激怒了他。黑痣看了那证,眼睛瞪得有牛眼那么大,很奇怪地问操老:“几十年的补助一回领?以前为什么不领?”
  “老叫我这里那里作报告,一忙,就忘记了。”操老对着围上来看证的人们,一本正经陈述理由。“我在朝鲜打仗把脑袋打坏了,忘性硬是重嘞。”
  “嗬,世上有这样健忘的人?!”黑痣奚落的口气和酒气一道喷出。“你这钱能不能补发我们还需要研究,领导不在家,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等?妈的鳖,今年新鲜得很。交粮都打白条子,买油盐酱醋、送伢妹子上学、看病能用白条子替?”操老倌抑制不住愤懑,脸涨得通红,好象黑痣给了他白条子似的。他冲动地取下帽子,走到窗子边。往外使劲一扔,斩钉截铁地说:“要等在这里等,你们不批,我就光着脑壳睡在这里不走。”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月也过去了,操老倌就这样留在县里没回来。村里轰动起来,人们感到惊讶。李四爹等左右邻居更为关注,隔三岔五到他家里打听情况,操婆婆每隔三几天到县城去一趟,送些必要的用品,带回操老的消息,然后传达给关心的人们:“嘿,我那死老倌呀!一本残废证藏起几十年不做声,连我都瞒着,难怪过去要他去部队补办残废证死人都不肯去罗,说什么部队单位撤销了,找不到证人了,找尽了的借口。如今一回怕要领回几万块哩。局长说局里拿不出那么多钱,老倌子说不拿到钱不回来。”
  “刮五风时饿死人都没去领,亏他瞒得住。”李四爹感叹道。
  操婆婆道:“我埋怨他瞒着我,他说,那时候一有人请他作报告,他就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说好多人去朝鲜都没回得来,他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国家当时也困难,钱就支援国家建设算了。嘿嘿,世上有这样的蠢老倌。”
  “你问老倌子住在何处?民政局的办公室里。局长动员他住招待所,老倌子犟,说浪费钱,不去。局长奈他不何,就向上头写了报告,上头的领导表了态,就要批了……”
  “今天老倌子和局里那个腮边上长黑痣的吵了一架。他许愿保证老倌子有好的吃,又要他在县里作报告。老倌子不怕场合,发了火:‘吃,你们就只晓得吃吃吃。我住到这里几个月,你差不多天天都醉醺醺的,把国家的钱都吃掉了,难怪我们交粮只有白条子拿!这时节还动员我去倒那些陈芝麻烂豆子,起什么作用!’把那个人吓蠢了,好久没敢去喝酒。”
  操婆婆绘声绘色的描述把众人逗得开怀大笑。这些消息很快通过邻居们的嘴巴在村里传开了,有的还加上自己的想象,弄得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莫辨,一时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听到没有?今后不用为交粮打白条子伤脑筋了,操老倌光着脑壳去找县长,反映打白条子不行,学校也收费太贵了,县长连声说反映得好,拍了桌子,要教育局长作检讨,粮食局长只怕会撤掉去呢!”
  “听说没有?操老倌不回来是县里给他安排了工作。县里气象台老播不准天气预报,县长伤透了脑筋,听说操老脚上有几块弹片,预报阴雨天气准得很,就写了张条子推荐给台长,一个月开八百元工资哩,啧啧!”
  “……”
  过小年那天,是个瑞雪纷飞的日子,金海堂客又添了一千金。操婆婆接完生,心里一阵乱跳,手上的血污也没洗便跑回家,吩咐从湖北打工回来的崽去县里打听消息,不行就拖父亲回家过完年再去。崽刚走,一部北京吉普车破雪南来,径直开到操老家门口才停下。人们远远看见操婆婆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爬上车往县城方向去了。
  车开出好远,操婆婆才晓得老倌出了事。民政局的人很艺术地将噩耗告诉了她。操老临终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局里接到上面的电话通知,说操老的事批了,便要操老先回家过年,等上面拨的专款到了之后再来领。黑痣还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欠条盖上章递给他。操老接过白条呆呆看了半天,手微微有些颤抖,脸上现出一种欲哭欲笑的表情,人们以为他是要打喷嚏了。那喷嚏却没打出来,操老突然人一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医生说,操老是患脑溢血死的。
  操老是全村第一个火葬的。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操老安详地睡在悼念大厅的花圈丛中,没带帽子的头不经修饰地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那是怎样一个头呀,仅仅周围有一圈头发,顶部象癞子似的,惨惨地露出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紫色疤痕。悼词是马局长亲自念的,材料纸上,黑痣熬夜写了昔日刘玉操同志的许多英雄事迹。操婆婆伏在老倌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哭诉他一世的功劳好处。她是有些迷信的,哭着哭着,忽然有所发现:“老倌子呀,那顶帽子你戴一世了,为什么要把它取掉哟,不取不就没一点事……”
  隆隆的鞭炮响过一阵,终于沉寂下去了。人们渐渐散去。远远望去,藕池河面银妆素裹,一片苍茫。从河面吹来的北风呜咽着,似在不停地吟唱一支挽歌。

     (1994年第2期《解放军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