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只美帝野心狼！”走下台后，专门替他写稿子的乡民政助理小马在台下提醒他。脸上似有愠色，因为刘玉操随意偏离他写的讲稿，弄得大家好笑。知情的好说，若不晓得内情的，还以为是我小马水平低呢。
　　刘玉操便眨巴着眼睛，争辩道：“一只？我在朝鲜打那么久的仗还不晓得：几十万哩，不然，我们村里一路去三个人，就回来我一个。你肯定搞错了！”下场报告依旧我行我素，念出许多只野心狼来。弄得小马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好听之任之。
　　这些都成往事了。现在，已经好些年没人来请操老倌作报告了。
　　矶头上陆续来了些老老少少。早稻收完晚稻插完后，稍微年轻一点的劳力，都到湖北沙市赚钱去了，矶头上比以前冷清多了。操老倌走上矶头时，人们象瘟鸡子似的，一个个无精打彩地坐着躺着，有人给他打了招呼，有人不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矶着上人们的态度似乎也不象从前了，大家虽然还尊称他“操老”，但语气里不再是原来的味道了，连藕池河里的波涛都听出来了。今晚，天上一轮圆月箍着一道晕圈，星星稀稀落落的。河里，一轮又一轮的波浪涌上来，轻拍着堤岸，也在轻拍人们的听觉神经。周吉婶很爱讲，人一多嘴巴就热闹，她打破了沉默：“杨家满妹子那蠢里蠢气的样子，看人家还要了男家三千块钱呢！”“嗨，管人家要多少！”周吉爹瓮声瓮气地把话题封住了。又有人讲起某某某做贼被公安局抓住送八百元钱又放出来了和吕三瞎子爹被崽和媳妇虐待今天又挨了一餐打的新闻，人们也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话题拉不起来。操老倌晓得大家此刻的心情，于是大庭广众之中重复了一遍白天交粮时的牢骚，不料捅了黄蜂窝，人们不骂粮站，却把矛头对准他了。
　　“操老你歇个卵凉，把帽子一取保准就凉快了。”金海放下椅子，划燃火柴点起一支烟。他不去湖北，靠养母猪发财。猪崽子有公有母，堂客却只生千金，如今又怀上了第三胎，前几天乡里计划生育执法队将他屋里都搬空了。他妈的中国生崽都受管制，他经常骂骂咧咧地说要写信告到联合国去，却总不见他动笔。
　　“硬是贱哩，舍不得这矶头上的河风子──若是留在城里头，大小也是个干部，屋里没有空调也会有电扇……”是李四爹的声音。
　　“操老不是别的，就是打仗打出了脑浆，这就叫缺少脑筋呢。”周吉爹道。
　　这种的话操老倌也是知听过几千几百回了，以前，只要不来邪的取掉他的那顶帽子，操老倌嘿嘿一笑就过去了，不当回事。近几年，操老倌常常隔着帽子挠挠头皮，陷入沉思之中。真的，当时怎么不长远一点想一冲动就回来了呢？今天，他竟首次承认自己确实是少了脑筋，长叹一声：“关键时刻走错一步棋，唉──”
　　这段经历众人都了如指掌。操老倌回国养好伤后，部队让他补习文化，准备保送他上炮校学习。堂客却不买帐：“打仗的时候呢，我不拖累你，怕别人说你是逃兵，如今仗也打了功也立了，干脆回来过几天安生日子算啦！”托人写的信如雪片般飞到部队。学文化并不比打仗容易，同学中象他这种因肚子里文化水不多学习很吃力的还不少，“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之类的论调早有流传，操老再想到堂客一个人拖儿带女的辛苦和没被打死的幸运，回家探亲时他真的没再回去，一辈子背了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名声。
　　“何止走错一步哟？”看来，今晚的话题是离不开他操老倌了，当过村会计已告老还家多年的李四爹笑着说。“你当民兵营长陪上头来的干部吃饭的事还记得吧？人家夹菜无意间夹了一只苍蝇塞进嘴里，眼不见为净，吞下去屁事没有，你非得猴急猴急地要人家吐掉，结果搞得人家呕了一地，空着肚子转身就走。那时正打 ‘四害’，村里做苍蝇给人吃，头头多没面子。支书一批评，你还不服气主动辞官，说什么懒得受那个鸟气……唉，人没脑筋哪！再说如果当年在部队办个残废证每月不也有……”
　　“莫讲了！”操老倌突然吼一声，把李四爹几个吓一跳。原想出来歇凉散散心消消气，结果比婆婆的奚落还过三分，他搬起睡椅往回走。后面有学生伢子不识时务地喊：“操老，莫走罗，再给我们讲个故事。”操老倌头也没回，象喝醉了酒，头脑晕乎乎的，叭哒叭哒，他那走动的脚板留下的声音，听起来竟象有人在不停地扇他的脸。
　　第二天，操老迈着醉步找到县民政局那幢漂亮的新办公楼时，已是下午上班时分了。早就听说，乡里的小马升了县里的局长了。
　　“招待所简单要钱不要脸了！五个人一百块钱连酒都没喝完就没菜吃了，只好又加……”几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正骂骂咧咧地议论中午陪客人吃饭的遭遇，操老把他们打断了：“我要找马局长。”一个下巴上长着十分醒目的黑痣的高个很不耐烦地问：“出差去了。你找他，干什么？”操老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问：“你怕莫是五中毕业的吧？”
　　刘玉操当年不大习惯在村里搭的高台上作报告，他认为那是唱戏的地方，坐上椅子莫名其妙心里就发慌，加上瞄见一些妇女在下面叽叽喳喳纳鞋底毛衣，听得不那么专心，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比较喜欢到驻本乡的县五中去，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张桌子上面摆个麦克风，场面不如在村里气派，但讲起战斗经过时，学生都听得如醉如痴，好几百人的场面鸦雀无声。到高潮处，掌声噼噼叭叭响起来。报告开始前，学校还安排唱“……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了几支美国枪。”或者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结束时学生还要高呼口号：“向抗美援朝英雄刘玉操同志学习。”然后还有学生代表发言，表示要学英雄见行动，从小树立革命理想，把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好。刘玉操心里暖哄哄的，过瘾死了。多少年后，作报告在操老的人生中成了历史，在无数次回味中，除乡长接见吃饭等风光场面外，印象最深的就只有领呼口号和表决心的那个下巴上长黑痣的高挑个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