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默 的 父 亲
吴梅芳
从我记事起,父亲(吴辉汉)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父亲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他读了高小毕业,年轻时在白霓税务所上了几年班。那时只有大姐和二姐两个孩子,微薄的工资勉强养家糊口。父亲是奶奶唯一的儿子,爷爷早亡,奶奶总希望父亲能在家里撑门户。因此每次父亲回家时,她就哭闹着不让他走。父亲拗不过,无奈只好回乡种田。
记忆中,父亲态度温和,从没有打过我们,也没有骂过我们。晚上闲暇时,父亲就打算盘给我们看。只见他口里默念着口诀,左右手同时在算盘上熟练地翻飞,拔得呱呱直响。他要求我们也要学好算盘,两个姐姐从小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就没学,两个哥哥在父亲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唯有我,脑子里似乎缺根筋,总是学不会。父亲并不责罚我,转而教我背古诗,他见我背得快,摸着我的头直表扬。我心里甜滋滋的,觉得父亲的手好宽厚,好温暖。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一天到晚默默地在自家的田地里耕作,火热的中午也不休息。假日里我们自觉地出去帮父亲做事,但父亲总是叫我们提前收工回家做作业,他说我们的第一要务是搞好成绩。比起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来,我们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们大多难以读到中学毕业就当了农民。
我永远记得一个炎热的中午,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下没有一丝风,父亲一个人在田畈里割谷竟中了暑。幸好被人发现来给了信,那人说父亲口吐白泡。我们发疯似的跑到田畈把父亲抬回家,一边哭,一边给他降温,煮绿豆汤,同时请卫生所的人来输液。父亲好后一如既往地默默劳作。
母亲有病,父亲毫无怨言地照料她,没有半点不耐烦。若干年后,我们兄妹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但父亲体谅我们在城里起家不容易,仍然像从前一样耕田种地。他有时候担着满满一担农产品或整边的猪肉来分给我们吃,两只沉重的箩筐压弯了他的腰,却疼了我的心。
去年不到七十岁的父亲得了老年性耳聋,属于遗传,不好治。每次回家看着父亲默默地干活、做饭,我的心真不是滋味。饭后休息,我们热闹地说话,父亲就微笑着坐在旁边抽烟。他无法与我们交流,只偶尔说一两句,然后因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又沉默了。我可敬的父亲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感到难受的了。
幸而父亲读过书,认得字,我们就拿回成捆的报刊让他看。他有时讲些新闻给别人听,但因不能彼此交流,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他就要求我们拿水浒、三国之类的书回去,他认真地读,独自把玩其中的趣味。上次回家,我给父亲整理床铺,发现他把侄儿们读过的高中语文课本全部搬到他的床头去了。想到苦难的父亲晚年不仅不能获得幸福的生活,相反竟陷入无声的世界,我鼻子酸酸的,眼里涌起了泪花。一辈子沉默如山的父亲啊,就让这些文字给您孤寂的心田带来一点诗意的慰藉吧!
(《南鄂晚报》2004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