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记事之四
吴氏兄弟
赶牛沟附近的几个村庄中,袁家峪没有姓袁的,高家庄没有姓高的,高家庄的人都姓李,村碑记载,明朝洪武年间,李姓由山西洪洞迁来,因村庄地势较高故名高家庄。前几年续修家谱才知道李家是从方下镇的李丰邱村迁来的,祖上是河北枣强的。李家祖祖辈辈在高庄生活了三百余年,民风纯正,和睦相处,开垦了数千亩的田地,修了数百里的水利设施,建起了在莱芜县数一数二的李家大院。在莱芜,高庄村的人外出,别人问是哪的,回答高庄的。别人就会高看一眼:高庄街的,那是个大地方,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孙大炮”在南方闹革命,北伐东征,搞得轰轰烈烈,北方军阀搞混战,抢占地盘。山东军阀韩复渠、张宗昌、刘珍年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山东战火连天,泰安炮声隆隆,莱芜枪声不断,高庄村再也不平静了,逃荒要饭的进进出出高庄村的三座门楼,男的女的老的幼的,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送走一茬迎来一茬,搞的村民苦不堪言。事情奇怪的是,一对夫妇要饭来到这里说什么也不走了,说愿意在高庄村当牛做马,村长不答应,安排人把他们送到泰安城,送他们的人前脚刚进村,这对夫妇已经回到北门楼下;村长又派人送他们到黄河北,寻思这次他们准死心了,不料过了没有三天他们又找上门来了。族长见他们决心大,就对村长说留下他们吧,南园里不是有几间场屋,就让他们住在那里,谁家劳力紧张了就让他们帮工,给他们口吃的就行了。村长见族长发话了,只得应允。
这对夫妇在高庄村安家了,虽然家不像个样子,但他们很知足。他们落户高庄,从此高庄村多了一个姓,姓吴的。这对夫妇是从牟平来的,因为私定终身被家人赶了出来,逃荒到了莱芜,费了周折后成为高庄村一员。高庄村的人当然看不起他们,像驴一样使唤他们,这个说吴佩孚给我挑担水,那个说吴佩孚把我的那块地给浇了;这个媳妇说,吴佩孚给我打盆洗脚水,那个小伙说,吴佩孚给我揉揉肩膀。吴佩孚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从来不表现出来。吴的媳妇说,在这里受窝囊气,咱们还是走吧。吴问,走到那里不受气。吴的媳妇说怎么才能不受气?吴回答:有了人别人就不敢欺负咱了。媳妇问,到哪里去找人,咱人生地不熟的。吴说:笨蛋,咱不会生。吴的媳妇像老母鸡一样做活,一年生一个,六年生了六个,前三个是男娃,后三个是女娃。三个男娃由大到小分别叫吴地瓜,吴地蛋,吴玉米,吴佩孚说起这样的名字好养活。
转眼十六年过去了,国民党的部队进驻高庄村派壮丁,村民一致推举吴地瓜,虽然吴佩孚不乐意,国民党军官一番报效国家的动员讲话后,吴地瓜就穿上了国军的服装。国民党的军队开拔了,八路军进了高庄村,八路军听说吴佩孚的大儿子当国军,当然不高兴,找到吴佩孚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说国民党祸国殃民,假抗日真卖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有跟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才能打走小日本,人民才会过上好日子。吴佩孚一听八路军的宣传,心想你们都是爷,我谁也得罪不起,来了个顺坡下驴:老大参加国军不对,让老二参加八路军吧。八路军就把老二吴地蛋收下了。从此吴佩孚成了双军属,国军进村高看一眼,八路军进村不敢慢待,高庄村的人也不像以前给他白脸,时不时的到他的家里来,和他促膝长谈,了解国内形势。老三吴玉米也嚷嚷着当兵来,村长说让他去吧,干个伪军,巴结一下汪兆铭主席,这中国就没有敢怎么招你的了。吴佩孚不干,说都走了,家里忙不过来,再说当兵的都是提着脑袋打仗,命不能自己作主,我还指望着老三养老送终呢。
两年以后,老大来信了,他已经改名字了,叫吴虎,现在是国军的连副;老二也来信了,他也改了名字,叫吴豹,现在是八路军的排长。吴豹只给父母亲寄信报平安,吴虎不但寄信报平安,还给父母捎来银元,送来绫罗绸缎。吴佩孚就认为老大有出息。
打淮海的时候,吴佩孚接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吴豹的部队在与李弥的部队交战中踩响了敌人的地雷,英勇牺牲了,尸首也找不到了。县武装大队的人给吴佩孚送来了一顶帽子,说是吴豹生前戴过的。县武装大队的人安抚了吴佩孚一番就走了。时间过了半年,吴虎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后边还跟着警卫员。县长听说吴虎回来了,也进了高庄村,见到吴虎后一口一个吴团长的叫,叫的那个亲切。吴佩孚纳闷,吴虎不是干的国军吗,现在怎么和共产党热情起来,难道是第三次国共合作?吴虎告诉他,以前他是干国军,现在他是人民解放军,他是把国民党看透了,贪污腐化,欺压老百姓,无恶不作。共产党打广州的时候,他寻思再不反戈全国解放了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带领一个营的兄弟战场起义。队伍来到这边,解放军的首长就封了他的团长。眼下战争基本结束了,他才回家看望老父亲,吴佩孚夸吴虎有出息,精明。
三十年过去了,吴佩孚已老态龙钟。吴虎也从军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高庄村。沾两个哥哥的光,吴玉米解放后就担任村里的支部书记,而且是个说一不二的支部书记,村里斗地主的时候,他把族长撵了出来,住进了族长的四合院,“文革”的时候,因为根正苗红一度担任县革委的第十七副主任,现在年纪大了也退居二线,他把村支部书记的位子让贤给他的女婿,他开始“垂帘听政”。这天,爷仨坐在一起喝酒,就着花生米喝鹏泉特曲王,一个身着西服领带的老人走进院落,见到吴佩孚以后跪到地下:爹,孩儿不孝,孩儿给你赔罪来了。吴佩孚老眼昏花已经认不出他是谁,吴虎、吴玉米从来人的面庞上认出,这个人是吴家老二,吴地蛋,吴豹。吴虎吃了一惊,赶忙扶起二弟:二弟,你不是牺牲了吗?吴豹说了一句一口难言已是泪流满面。原来淮海战役和李弥的部队作战时,吴豹的营长是国民党的奸细,他向首长谎报吴豹带领的一个连的部队全部战场牺牲,而是通过做工作让这一连的队伍投奔李弥,李弥部队失败后,他们护送李弥到了青岛,然后他们乘船到了台湾。那个营长也在大战后神秘失踪,以后从香港转道去了金三角,成了李弥的贴身副官,他死后,他的后代成为金三角的大毒枭。吴豹在台湾复员后找了一个军官的遗孀,开了家饭馆,日子过得还可以,他心里就是两件惆怅事,一是想家,二是悔不改当叛徒,让老父亲枉挂了几十年“军属光荣”的牌匾。
吴豹回来的第二天,吴佩孚无疾而终,为他送终的是他的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