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阳县云阳镇东北部的安吴堡,虽然在厚重的历史尘埃中有过它重重的一笔,但这一切,不是因为盐商吴氏家族历经百年商情兴衰的演绎,不仅仅是学贯中西的文化巨擎吴宓的诞生,也不单单只是有着中共黄埔军校之称的"安吴堡青训班"在中共历史上的特殊地位,妇孺传颂的却是关于一个寡妇暂短的传奇人生和一个文化学者的苦难历程。
他们是两颗陨星。一颗是大学者吴宓,一颗是安吴寡妇周莹。
走进安吴堡,所有的人都这样陈述:安吴寡妇,并能津津乐道;而关于学者吴宓却知者甚少。
其实,对于他们懂不懂吴宓并不重要,但在更多文化人的心里吴宓与近代中国文化却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
2004年初夏,是在我许多次运筹谋划之后终于付诸实施前往的一回,我在友人的引领下,踏上了去安吴堡的行程。
也不知道,要寻访的是谁。是安吴寡妇,是文化使者吴宓,是安吴堡青训班的浩浩声名,是吴氏家族气势不凡的陵园文化,还是摇摇欲坠的吴氏旧宅所散发的深邃和隐含的神秘莫测。骤然间,心里没有了预期,缺少了主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随着星稀跌落的雨粒混入了泥土。车子穿行在乡间,迎面扑来地是厚重的淳朴和缕缕升腾的尘埃,久违的农事映入了眼帘,熟稔地庄稼阵阵有声,起伏跌宕的麦浪在穿行拍打着张扬的个性和情绪,丰收在望的庄稼在田野的尽头弯腰歌唱。
然而,走进安吴堡我首先感受的是一种文化,想到的自然是吴宓先生。
吴宓, 原名玉衡,字雨僧,后改曼陀、陀曼。宣统二年,清政府外务部所属游美学务处通令各省提学使招考"游美第二格学生",规定考生年龄最大限为十五岁,吴宓其时已十七岁。为能报考"游美生",他取手中所携的《康熙字典》,闭目翻开某一页,用手指确指一字,得宓字,即报填"吴宓,泾阳县人,年十五。"
吴宓后在其《吴宓自编年谱》(1894年至1925年年)中如是说:"于是吴宓之名遂立, 而后所犯之错误,所加之罪名,悉与吴宓二字相连属,相终始矣!"
的确,这个名字没有给他自己带来多少幸运
吴宓天生聪颖,八九岁读经史,过目成诵;14岁始作诗,15岁在宏道高等学堂读书时,即与伙伴创办《陕西杂志》,并将其诗作"勉为《雨生诗稿》",拟出版印行。少年吴宓得天独厚,享有"神童"之美誉。
在近代中国,吴宓作为中西文化的使者,大师不敢妄为,但称之为学者,倒是名副其实的。像王力、钱钟书、季羡林等学界泰斗都曾经沾溉其融汇中西之长的教学方案,吴宓之非同一般,不难想见,季羡林、王力、钱钟书、许国璋、曹禺这些历史、语言、文学、外国语、戏剧大师,攀援的永远是先生的学人风范。
1921年,赴美攻读西洋文学的吴宓获硕士学位回国,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以300元的高薪聘他任系主任,这在当时已是相当丰厚的报酬。但当先生获悉东南大学将成立全国高校第一个西洋文学系,他马上放弃300元的高薪,接受东南大学160元的教授聘请。他看中的是艺术。
这之后,1924年先生被聘为清华教授。早先一年,清华高等科四年级学生粱治华等三位同学到南京东南大学游学,期间粱治华听了先生其时正在讲的数节《欧洲文学史》里的卢梭,受益匪浅,回清华后即在《清华周刊》发表甚高评价的文章,极力推崇先生的涵养,谓先生不看笔记及任何纸片,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讲述卢梭的生活、思想及著作,所述内容丰富,条理清晰,粱治华慨叹吴作为清华游美同学,却不为清华所用,实是清华之损失。
这对吴宓来说是一次机遇。人的一生,也许会因某人为契机,导致其命运的改变。我们不敢说吴宓对粱治华一生的影响有多大,但粱清华于后来步吴宓之后游学哈佛,师从吴宓的尊师白璧德,应不是偶然。这个粱治华就是被鲁迅骂作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大学者粱实秋。
先生1924年辞去东南大学教授一职赴清华,不但是他学术生命的转折点,而且是他一生光辉的顶点。以后之西南联大,及解放后的28年,他经历的是郁郁不得志的人生低谷,直到生命之火熄去。
有一位很著名的教授,形容吴宓的外貌,说他的脑袋像一颗炸弹,使人觉得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一样,这是吴宓得意时的写照。也是对艺术家独到的灼见。
先生的博闻强识是不容置疑的。过去曾有不少吴的学生回忆先生在课堂上不翻书本不看笔记不翻任何字条,都以为有超然的记忆力,都为其言谈之挥洒自如所迷倒,殊不知这挥洒的背后浸透着吴宓的认真,这种敬业的精神正是今天许多学人所缺乏的。
先生对学问的研究十分认真严谨,钱穆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文字记录了这种认真:"当时四人一室,室中只有一长桌。入夜雨僧(吴宓取字)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提要,逐条书之,有合并,有增加,写成则于逐条下,加已红笔勾勒。雨僧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上课,其严谨不苛有如此......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义微露中,出其昨夜撰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余与雨僧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
先生如痴如醉地喜欢《红楼梦》,是中国少有的红学大师。他认为此书是古今中外的第一大书,并且身临其境近乎肉麻地称自己为紫鹃,理由是紫鹃对林黛玉的爱护最纯粹。他的许多学生说起他在讲述包括如长篇巨著《红楼梦》在内的专题,课堂上引用时从不用带书本或纸条之类,总是凭记忆一字不漏地写在黑板上。他教导学生的读书方法是:"固须博览,多看杂书。但无论何书,皆必须:( 1 ) 一直连续读到最后一页、一行;一书未读完,不换第二书;( 2 ) ......读书有一字之音义不明,必须立刻查出;( 3 ) 查出之后,有某句的意思仍不全了解,必须请老师或朋友指教,直到满意为止。"
这就是学人的风范。
关于先生的梗直,这也与《红楼梦》有关。战时昆明有家牛肉馆,老板为了招揽生意突发奇想,竟将字号取名为颇为秀丽的"潇湘馆"。《红楼梦》里潇湘馆是林妹妹黛玉居住的地方,牛肉馆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岂能与先生心中的这块净土相比,这番亵渎。于是先生气鼓鼓地提着手杖跑去不由分说一顿乱砸乱踏。一个社会名流大教授竟然有这样的豪气,然后,迈着方步不屑一顾地离去。
他赞美文言文,反对白话文。而自己确是一位留洋学者,让人无法想象。这也可能是以他、王国维、粱启超等代表着文化保守主义者与陈独秀、胡适、常燕生等代表着西化派的社会进步精英抗衡的理由。之后先生固执己见,只要是胡适赞同的,他就变着方反对,他的举动就像一个永远想制胜的孩童。
先生也是性情中人,他自称古典主义,却更加浪漫色彩。事实上,他不仅喜欢林妹妹,对世界上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爱戴。他的名言骇人听闻:除了学术和爱情问题,一概免谈。
先生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据说,他带着学生在街上走,迎面要是过来一辆车,他总是奋不顾身地举起手杖,让身边的女学生走上了人行道,这才肯放车子过去。他的作派很有些像西方的绅士,当然更像堂吉诃德。作为大名鼎鼎的教授,他口袋里的钱要比学生多几文,但是活在物价飞涨的年代里,仍然一样清苦。在小馆子里坐下来,神情严肃地拿过菜单,用正楷在小纸片上写下要点的菜及其价格,一笔一笔算清楚了,估量口袋里的钱真的够用,这才交给跑堂的。既然是请客,还要如此锱铢必较,不了解他的人,真会觉得他小气。
先生曾说过,他的一言一行,都以圣人为榜样。他心目中的圣人是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
他始终给心中预留着一片净土。他的学问空前绝后,却逃不脱曲高和寡的厄运,一生的寂寞常人难以想象。他没有像王国维那样轻易地了断此生,却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吃尽了苦头。
先生虽然熬到1978年,却依然被遣发回老家泾阳县,住在泾阳面粉厂的一小房子里,由他年老的胞妹照顾,有时也和他在农村的一个表弟交流一下,眼睛已经看不见,神志也一天天恍惚,整日昏睡在土炕上,他最后的声音只是:"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
据说先生的遗骨几经搬迁,先是被埋在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旁,后经他胞妹的再三努力,才得以迁入吴氏陵园,皇天后土,满怀锦绣,吴宓才得以在自家的陵园里,在柏树林的清香珍存下,倚附着嵯峨山的钟灵毓秀和出生的泥土拥在了一起。
而另一个人,是远扬了声名的吴周氏。在慈禧太后西逃途中,鼎力资助10万银两而闻名遐迩的女中才具,被封为诰命夫人,为富贾一方的吴氏家族演绎了盛事传奇的安吴寡妇,却未能埋入吴氏陵园。
她是学人吴宓的堂嫂,只有一个家族东院和西院,南院和北院之分。
她独守着阴郁的清冷,在距吴氏陵园不远的嵯峨山下,远远地注视着和思索着。
吴周氏叫周莹,泾阳县龙泉乡孟店村人。家里也是当地少有的富户。l7岁的她和安吴堡式仪堂的独生子吴聘结婚。吴聘在16岁时得了不治之症,结婚时已奄奄一息,吴家因"冲喜"的迷信驱使而为其举办了婚礼,周莹披红戴彩的和一只公鸡匆匆拜堂,以此来挽救亲夫的生命,然而,事与愿违,婚后几天的吴聘就撒手人寰,周莹从此独守空房。因无男丁承嗣,周莹就成了惟一法定的继承人。
可以想象,一个女人是如何穿越感情的阴霾,渡过内心的悲苦,此时,她只有放下所有的悲伤。虽然这是缺少生命质量的婚姻契约,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结局过于残酷。她需要渡过悲怆的情感河流,踏入一片新的天地。
可以想象,精美的小院,也许过于冷清,她踱着轻碎的小步,游移着年轻的身姿,回旋于房前屋后,锦绣的碎花布鞋踩踏在青石板上,石头的质感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她放眼望去,有石缸里的鱼儿自由自在,有雕花的窗棂栩栩如生,有芳菲的花儿灼灼吐红,有衔泥的小燕堂前纷飞,有一缕阳光自天而降灿烂微笑,她忽然心情开朗,宛如这古宅上空的阳光,尽情释放灿烂的心情,又似枫树下的秋天的湖水,散发迷离的氛围,在此全然盛开。
她笑了。笑得沉稳,笑得自信,笑得超然。
这也是她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此时吴家庞大的商业经营已渐渐步入衰落。公公死后,她接手管理家事,受命于危难之际,居然独力撑持,使吴家又重新兴旺起来。
后人对她有许多的猜测,她的传奇人生是一个多彩的迷。而对于商业经营,周莹可以说是一个商业巨才。
她掌管家业,知人善任、驾驭有方。她身边围绕着几十个谋士、他们个个多谋善断、经营有方。在周莹接管家务后,原有商号个个重新兴旺起来,除了照常营业的江西、安徽等省的淮盐以外,先后又在湖北、上海、四川、甘肃、陕西设总号分店。经营药材、布匹生意。各大商埠、码头都有吴家的生意,南通北达,才源广进。民间曾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吴家的伙计走州过县,不吃别家的饭,不住别家的店"。这是说明她的势力和创造的经营业绩。吴家又在关中各地开设当铺,药铺以"仁寿堂"为字号,还在淳化、口镇等地开设了油房、烧酒坊、粮店、米号;泾阳县城内山门角以西两边都是式仪堂的房产,共二十几院,足足占了半条街道。
这是周莹经营式仪堂家业的鼎盛时期。
到了1890-1900年之间,可谓"日进斗金"。有了这么多的万贯家财干什么呢,在她安神打坐求神拜佛之余,意识到了安全的重要性,于是,她模仿北京紫禁城的房舍安排布局,修建内城,城内有数十名家丁守护。内城中偏正两院,周莹居西,养子吴怀先居东:大厅后修了一所小巧玲珑、别具风格的花园,曲径通幽,回廊妙曼,西侧又修建了一座中西合璧、构造新颖的"望月楼",金粉朱绘,雕梁画栋,大厅几桌上供陈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颁发的圣旨;檐前正中高悬太后御笔亲书"护国夫人"金字牌匾,四周又挂"何异登仙"等各色贺匾多面。其他各室都是钟鼎名瓷、西洋钟表,琳琅满目。她又在安吴堡东南二里之遥的寇家村还修建了一座花园。园中亭台楼棚,曲折游廊,假山鱼池。
在这样富足的日子里,滋养着她的生活,却未能滋养心情。
直到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仓皇逃出北京,一路南下,到达西安。此时,慈禧太后的西逃盘缠已显得捉襟见肘了,这时,周莹似乎感到了自己重要性,他二话没说,紧急调运十万两白银,亲自送到太后面前,并一再表示,皇恩浩荡,是托皇上的福,自己才有这份家业。于是,太后御笔亲书"护国夫人"金字牌匾,以诏天下。
这是周莹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一回。
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舒心安逸之余整日固守着心中的安宁,眷恋着女人操守,踽踽独行,一个女人的最后光阴,就是在皇恩的感召下,徜徉思绪,赋予质量的生活到生命的终结。宣统二年(1910)周莹去世,终年42岁。
关于她的死,传说的很迷离。
她死于痔疮,如果有现代女子的一点勇气,也不至于英年早逝。也许是她在寂静内城里孤独的原因,整日盘腿坐着,于是就得了这样的让人害羞的疾病,她也鼓足勇气,找来了郎中,郎中隔雾穿纱为她瞧病,据说,是隔着箩面的箩子,这种隔雾看花的结局使她最终走上了黄泉之路。
这就是一个家族里两个人的故事。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离开安吴堡,思绪总是停留在那两座坟茔之上。在时间的长河里远远望去,这里曾有蓬勃的青春意气,有婉丽的爱情悲歌,有风流人物的慷慨陈辞,也曾有人间正道的沧桑境遇;想着这一个男人不该有的悲情往事和一个女人该有的旷世情缘,心里真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