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蚩尤亭”谈到“勾吴”
吴展明撰文
吴文化公园是无锡市著名的公园之一。公园牌楼大门左右两侧建有“蚩尤亭”、“平等亭”两座,特别引人注目。在右侧“平等亭”内台子上镌刻着1998年8月,美国总统克林顿在收到公园主任高燮初先生赠送《吴地民间建筑艺术》等两部精致图书后的感谢信。左侧“蚩尤亭”三个大字是1999年12月,全国人大常委会民族委员会主任王朝文先生的手书。亭内竖蚩尤塑像一尊,蚩尤两眼炯炯有神,注视前方;头生两只犀利的兽角,象征蚩尤是古代的英雄战神(参见本文(四)第一段)、职位和权力①。前排两根亭柱上,还有著名老红军陈靖将军的手书楹联:“太湖天灾城邦俱毁黄河两岸承先志兴振九黎部落;涿鹿人祸集团幸存洞庭四周启后尘拓创三苗民国。”楹联对仗工整,纵横捭阖,囊括古今,意味深长。作为远方的游子来说,万万想不到在长江下游的太湖之滨,怎么会出现一座“蚩尤亭”呢?
(一)
提到蚩尤,自然会联想到5000多年前,在今天的长江中下游及其以南的广袤地区,分布着来源不同的众多族群,泛称为“蛮夷”或“南蛮”,九黎集团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从追叙过去,联想又回到蚩尤亭来,看一看后壁上写着:“蚩尤与炎帝、黄帝都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 “蚩尤是中国古史神话中的重要人物。据传说,五千年前生活在太湖流域,是良渚文化时期的苗蛮集团,因海侵而北迁。蚩尤与黄帝的涿鹿大战失败而南迁湖南、贵州等山区,成为苗族,也是少数民族的人文始祖。”
蚩尤亭中这一段高度概括的短文,向人们提供了三条有意义的信息:一是蚩尤族群为中华民族远古文化有着卓越的贡献,认同蚩尤为古代最早的三位人文始祖之一;二是认定蚩尤先民居住在太湖流域,因海侵而北上,这是值得探讨的新课题;三是说蚩尤在涿鹿大战失败后,其族群南下迁湘、黔等山区,成为苗族。笔者认为,后一条需要加以补充。这就是说,涿鹿战后,一部分九黎族迁至长江中游,进而向祖国的中南和西南迁移。由“九黎三苗”繁衍、演变和发展,逐渐形成为苗、瑶等民族,主要分布于今的黔、湘、滇、川、渝、鄂、桂、粤等省市。另一部九黎族群进入齐鲁等东夷大地,继而南下定居于今苏、皖、浙一带,与当地世居民族融合,后来发展成为荆蛮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不是不可能的。
弹指一挥间,历史的时针走到了3100年前左右,时值商末,泰伯、仲雍兄弟因“三以天下让”,从西北周原(今陕西扶风县)远奔荆蛮地区,即今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长江下游三角洲地带。那时荆蛮地区可能是处于原始社会末期,部族众多,纷纷籍籍,互不统率,尚未形成国家。泰伯、仲雍为了大展宏图,开拓一方,入乡随俗,毅然“断发文身”,以谦让诚信待人,以开拓进取的精神传播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与文化。荆蛮人“义之”,千余家(也可以称千余个小部落或村寨)拥戴泰伯为部落联盟首领,以梅里(古称蕃离)为中心,建立了江南第一古国——勾吴国。泰伯将中原文化与荆蛮文化紧密揉合起来,创造了另一种新文化——吴文化。泰伯、仲雍以国为姓,梅里也就成了当今国内外数千万吴氏族人的发祥圣地。
(二)
长期以来,人们对“勾吴”的解释,众说纷云。其一,《汉书地理志》载:“泰伯奔荆蛮,号曰勾吴。”新《辞海》解释为:“吴,古国名,亦称勾吴。”即把“勾吴”作为地名、古国名解释。其二,许慎《水经注》说:“勾吴,吴人语不正,言吴而加以勾。”颜师古曰:“勾,夷语之发声也,亦犹越谓之于越也。”他们认为“勾吴”的“勾”是吴人的方言发语词,没有什么意义。其三,《吴越春秋·吴泰伯传》载:“吴人或为问:‘何缘而为勾吴?’泰伯曰:‘吾以伯长居国,绝嗣者,其当有封者,吴仲也,故自号勾吴,其非方乎?’”这就是说,我以长兄当了国君,无嗣,当由封于吴地的弟弟继位,故用这个“勾吴”作国名。《史记注》曰“勾吴,太吴也。”范宁在解《论语》中说:“太者,善大之称,伯者,长也。周太王之元子,故曰太伯”。其四,陈益在近作《我的祖先是蚩尤》一书中说:“勾吴的涵义是什么?我们只要用文化融合的观点去理解,这个结就容易解开了。起初,勾吴只是泰伯和仲雍的自号,但当地荆蛮人闻知后,义而归之,‘共立以勾吴’。这意味着勾吴是一个周人和荆蛮人双方都能接受的词汇。他们找到了一个土著词语,用周地的文字书写,读意和含义都很相近,便很快流传……”陈益认为“勾吴”是荆蛮人的“土著语言”,个人认为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但人们仍不知“勾吴”是什么意思?其五,陈国柱在2002年8月《吴文化·勾吴考》(专刊第四期)一文中说:当时在长江中下游广泛分布着鱼族,其中在太湖流域鱼族“有吴、越、干(名称)的不同。”他认为,在甲骨文、金文中,鱼字有立鱼式、卧鱼式、干鱼式等三种写法,说明当时人有晒鱼以贮存食物的做法。“鱼”的意思就是用竹片把剖成两半的鱼撑开晒干。因此,他认定为“勾吴”的原意是干吴,也即是干鱼。这种把“勾吴”解释成“干鱼”,似乎有些望文生义、牵强附会之感。如此等等,均难以比较确切地解释“勾吴”的真谛。
(三)
西汉末,刘向(约公元前77~前6年)在其所著的《说苑·善说》篇中,记述春秋楚共王在位时(前588年~前560年),楚国令尹鄂君子晰(楚共王的第四庶子)在他那富丽豪华的游船上,举办“舟游盛会”,“会钟鼓之音毕”,越人划船工榜 拥辑而歌。用汉字记录越语,其歌词为:
“滥兮抃草滥予昌 泽予昌昌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堤随河湖”。
鄂 君听着,自然一句不懂,便叫人用楚语进行意译如下: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彼好兮,不訾垢耻;心儿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鄂君听了意译,才知道是一首发自内心的优美的越族民歌,他并对唱歌者大加赞赏。近人梁启超(1873-1927)在他的《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书中说:这首“歌词的旖旎缠绵,读起来令人和后来南朝的‘吴歌’发生联想。《说苑》虽属战国末著述,但战国时楚越之地,像有发生这种文体之可能,况且还有钩輈鴃舌的越语原文,我想总不是伪造的”。当时称为“越歌”或“越人歌”,梁启超称为《越女棹歌》。对于这首歌,那时虽用楚语进行意译,但缺乏直译研究,故至今读“越语原文”时仍不知所云。
自秦汉以来,我国就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在长期的频繁交往和逐渐融合的过程中,形成了他们既有自己独特的一面,又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吸收,交错穿插的另一面。这样就使得一些古代语言、生产习俗、信仰崇拜和风俗习惯等,尽管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发生变异,但其基本母体或躯壳仍然得以长期传承下来。如春秋时期自称“夷蛮”民族的吴王寿梦,其“椎髻习俗”②到了明万历年间,在今湘西南和黔东南地区还保留着,长达2100多年。因为祖国的西南和中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有一部分属古代百越人的后裔。正是这样,当今学者用侗语能把《越人歌》进行直译和意译③,并译得比较自然贴切,使古代“越语原文”这个谜团得以解开。当然,有的学者用壮语也可以进行直译和意译。
(四)
蚩尤作为中国历史传说的“三祖”伟人之一,他制造了锐利的兵器,也打了不少胜仗,其影响并不因为他在涿鹿败北而消失,恰恰相反,其影响越来越大。今河北在涿鹿有蚩尤庙,在山东等地有蚩尤庙遗址多处。自战国以后,冲破“民不祀非族”(《左传》)的界限,把蚩尤奉为战神,进行崇拜。秦朝所祀东方八神,“三曰兵主,祀蚩尤”(汉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述异记》卷上载:蚩尤“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后来在战国时,冀州形成的角抵戏,又叫蚩尤戏,就是摹仿蚩尤的形象而产生的,秦汉时还被朝廷列为官戏④。尤其是苗、瑶等少数民族,把蚩尤当作他们的古代始祖,进行神化,虔诚崇拜。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首府——凯里,为苗族腹地,正在筹建一座庞大的“蚩尤陵园”,以表示苗族同胞对自己远古祖先蚩尤的怀念与崇敬。
如前所述,仅仅依靠汉语来解释“勾吴”的涵义,往往不通,或者说得不够贴切,不够准确。如果我们的汉族学者能跳出自己狭小的研究圈子,站在祖国56个民族的历史高度来考虑和研究,扩大自己的视野,借用侗语或壮语直译和意译《越人歌》的经验,用苗语将“勾吴”破译出来,可能会收到较好的效果。
从苗语来说,关于“勾吴”的解释有:
其一,译作“祖父祖母”,或“吴公”。
从苗族中部方言区来看,“勾”是“公公”,即祖父的意思;“吴”是“奶奶,婆婆”,即祖母之意。也有的苗族把“勾”译为“公”,将“勾吴”直译为“公吴”,即汉语“吴公”。“勾吴”作为一个词语来讲,就是“祖父祖母”,或“吴公”的意思。据《剑河县志》载:吴姓开辟剑河县最早,故当地苗族称吴姓为“勾吴”,后人将人名改称“勾吴”。这是在清雍正年间以前剑河县的地名名称。又载:很早以前,苗族有一对青年男女,男名勾鹅,女名欧仰。两人生死相爱,被迫从异地逃来,世代繁衍。后裔为纪念他们的开山始祖,将其住地命名为“勾鹅”,把后山叫“欧仰”。台江县南市村以吴姓为主,至今仍把吴氏族称为“勾吴”。“公吴”、“公鹅”、“勾鹅”、“贡俄”等等,均为汉文的不同译音,以表示晚辈对长辈、祖辈的尊称。
由此可推论:一是商末时,荆蛮人对泰伯由“义之”到“敬之”,就选用了当地晚辈对长辈尊称的词语“勾吴”来称呼泰伯;二是如前所述,泰伯开辟梅里,业绩显赫,远近闻名,那些部落也照样尊称泰伯为“勾吴”,即“吴公”。“勾吴”这一词语也就顺理成章了,由对人的尊称演变成古代吴国国家的代名词。
其二,含有寨老、酋长、款首或君长的意思。
贵州省台江县为苗族主要聚居县份之一。该县革东镇有两个“篙午寨”,又叫“勾吴寨”,一个叫“大篙午”,一个叫“小篙午”。大篙午是这一带若干小寨的头领。清雍正七年(1729),云贵总督鄂尔泰、贵州巡抚张广泗奉令平“九股苗”,开贵州“新疆”六厅”,由邛水(今三穗)进攻公鹅寨(即今剑河)。公鹅寨为这一带的大款首,实力强大,有号召力,联合十余个村寨,集中上万人,屡挫清军。凡是“勾吴寨”的,大多统率若干小寨,类似古代部落酋长,或部落联盟君长。
概括起来,古代蚩尤与勾吴可能有相当的渊源关系。从史学和民族学的角度来考察,站在民族的历史高度,借用侗语、壮语这把钥匙打开了古代《越人歌》之门,也可利用苗语来揭开“勾吴”这个两千多年之谜。“勾吴”是古代荆蛮人对长辈的尊称,是“公公、奶奶”、“吴公”的意思,也含有寨老、酋长,或君长的意思。这就是我们要探讨的结论。本文为一孔之见,错误难免,望专家学者和有关人士赐教。
注释:
①兽角象征职位和权力: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摩尔根(1818-1881)在他的《古代社会》一书中说:(北美洲)易洛魁部落世袭酋长的就职、罢免或死亡,就分别有象征性的“戴角”和“摘角”仪式。他写道:“在分布很广的人类各部落中往往把角当作职位和权能的象征”。(见摩尔根《古代社会》商务印书馆 2009年8月版第83页)
②椎髻习俗: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吴天缙在《远口吴氏续修谱序》中追叙说: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天柱(今属贵州)建县后“不几年间,易椎髻而冠裳,易刀剑而牛犊,雕蹄凿齿之风翕然丕变。”
③原贵州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 张明 先生利用侗语、侗歌对《越人歌》进行对比研究,其成果比较完善和理想。参见《贵州省民族研究》,1986年第1期《试探〈越人歌〉与侗歌》。
④参见《古代礼制风俗漫谈》(四集),中华书局1997年10月第2次版第105页。
原载2004年《无锡史志》总第50期。2010年8月增补资料和修改于无锡市清名桥花园弄38号303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