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剡湾克捷 百邨议界
宋、金陕右争夺战,从1140年5月一直持续至1142年8月。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据宋军奏报统计,获捷大小五十余次,杀伤并俘获敌人三万余人。金方的记载中虽无确切数据,但关陕早已平定似乎是不争的事实。双方奏报均有讳败扬胜之嫌。事实上金军并未全面收复陕右,宋军也没有将金军趋出境外。当时的形势,正如胡世将奏章所言:
金贼渝盟,复古河南州县。其贼首兀术在东京,撒离喝在长安,互为声势,侵掠未已。赖朝廷威灵,将士用命,虽屡摧大敌,而贼势尚坚。今来诸路大军,并各精锐,既习战斗,又据地利,以逸待劳,固可制胜。(《金佗续编》卷11)
双方最后的决战,在秦州的剡湾发生。
1140年底,吴璘留杨从仪守和尚原,自率大军回到仙人关。根据与金军对垒多年的经验,他断定撒离喝奉命收复陕西,绝不会小打小闹一阵后无功而返,宋、金之间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因此他到仙人关稍事休整后,即组织训练,以作临战准备。按照金军的特点和有可能遇到的战场环境,他把先兄在和尚原、仙人关抵御金军时创立的番休迭战之术与古人车战之法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攻守皆宜的叠阵法。这种阵法是将部队分为六队:骑兵两队,分布在阵之两翼;步兵四队,布于阵中。其中长枪队分布在最前面,第二序列是最强弓手,第三序列是强弓手,第四序列是神臂弓手。阵之两肋用铁钩相连的拒马环卫。拒马被破坏后立即更换。布阵和更换时击鼓为号,骑兵从两翼而出,将阵心隐蔽,阵成后骑兵撤退。临战时长枪队坐不得起,中间两排半蹲半跪,使神臂弓手视线清晰。前来破阵的骑兵进入百步之内,神臂弓先发,进入七十步强弓并发。就这样轮番射击,形成强大攻势。待长枪队出动时已进入收拾残敌,打扫战场阶段。
训练刚开始,许多将领不太理解,窃以为这种阵形对自己不利,提出质疑:“难道让部队断送在这里?”吴璘解释说:“诸君有所不知,这种阵法,其编队出自古代束伍之令;阵形仿照古代车战①之法,都是兵书上记载的。有了这种阵形,参战人员才有必胜之心;战士心定,拉弓射箭才能使足劲。金兵虽然坚锐,也挡不住叠阵的攻势。”他还列举中唐宰相房琯用车战对付安史叛军的战例,指出“房琯书生,只知车战之利,可用于平原旷野,不知车战之法,所以致败。金军骑兵长于奔袭,不采取这种办法,是难以取胜的。”听了这番解释,大家才放心参训。
1141年8月,胡世将正与诸将商议进讨之策,撒离喝派统军呼盏、迪不禄率五万大军占据了并无重兵把守的秦州,驻扎在刘家圈。世将与三都统(右护军都统制吴璘、川陕宣抚司都统制杨政、枢密院都统制郭浩)会于仙人原。吴璘请拔3万精兵破两敌,收复秦陇,事若不捷,誓以必死。胡世将拔给吴璘28000人,并派杨政出兵和尚原,郭浩出商州,牵制金军,声援吴璘。吴璘受任后,在河池举行了阅兵式,亲自指挥演练了一次叠阵法。9月,璘率大军开赴秦州。金秦州守将武谊自度非吴璘对手,率众投降。吴璘收复秦州后未作停留,率大军直奔剡家湾。杨政连夜引兵进入陇州,直趋吴山,与凤翔金军对垒,使其无暇西顾。
剡家湾位于天水以北、秦安以东的渭水北岸,湾内有一地势较平坦的高原,名叫刘家圈,又名丁刘圈。此地前临峻岭,后据腊家城,进退皆宜。胡盏善战,迪布禄善谋,二人均属金军中久经战阵的名将。他们占据秦州后将大军选驻在刘家圈,就是想凭险自固,自度宋军不敢轻犯。按常理,金军兵力将近宋军一倍,且占据有利地形,稳扎营寨,备足粮草,以逸待劳。与之相比,宋军无优势可言,吴璘又立下军令状,这种情势不能不让部下将士担忧。吴璘却稳操胜券,镇静自若。临战之前,他召集诸将问计,这一仗怎样打才能必胜。大将姚仲早已揣透了主帅的心思,他说:“吴帅阵法虽好,但必须在原上作战才能取胜。”姚仲的主张得到吴璘的肯定,其他将领却持不同意见。吴璘说:“诸将之所以不愿进攻原上,是怕多费劳苦,如果金军乘势而下,我军必败无疑。”
姚仲之见显然可取,但宋军如何突入原上,大家不得而知。吴璘率众将详察了周围的地形后,派人向金军下了战书,约定明日决战。呼盏、迪布禄看了战书后不禁大笑:明日就来决战,吴璘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取胜。于是命令部队好好休息,单等明日阵前捉拿吴璘,并不设防。兵不厌诈,吴璘等到夜半时分,即召诸将面授机宜,命姚仲、王彦二将各率本部人马衔枚疾走,渡过渭河,穿涉峻岭,进入刘家圈,在金军营寨对面设栅,然后放火。又命张士廉等将率部取便道控制腊家城,并告诫士廉:“这是金军根本所在,金军若败,必逃入城,你等可截住城门,不能放一骑入城。”
姚、王二将出发后遇上大雾天气,他们乘雾色攀山越岭,悄无声息地进入目的地。迅速搭好营栅,列阵已毕,然后点燃火把。金军大惊,仓促备战。吴璘派出侦探军情的游骑回报:“金帅以马槌敲镫者曰:吾事败矣!”(《续通鉴》卷124)这一情报,使宋军士气更旺。吴璘分析两位金帅此刻的心理:迪布禄肯定知道我军求战欲速,所以会坚守不出;呼珊恃其勇武,骄于常胜,必然不从迪布禄的保守主张。于是他派出一支轻兵来到金军营前挑战。呼珊经不住挑逗,勒兵而出,与宋军一决雌雄。这时宋军虽进入原上,但金军仍处于高地。战斗打响后,金军居高临下,以众击寡;宋军矢石如雨,阵次有法。双方在郯湾原上鏖战数十回合,更休迭战,一时难分胜否。战斗到关键时刻,眼看金军逼近阵中,宋军一大将建议移师另选平旷之地以战,方可取胜。吴璘叱责说:“这不等于退却吗?我军稍有退却,敌人就会取胜。眼下敌军即将溃败,我们不能自怯。”他亲临阵前指挥破敌,将士拼死相斗,金军大败而逃。宋军骑兵追袭,斩首630级,生擒七百余人。
骑将杨万臂力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阵前生擒一名金军千户来见吴璘。吴璘严责:“杨万可斩!战斗正在进行,怎么能捉住一将就跑回来呢?”杨万立即抛下千户,转身投入战斗。另一骑将马广率八字军旧部参战,在敌军快要溃败之时,未得将令,自行离阵追杀金军,俘获人马数千,降者上万人(多为宋军原降金者)。当时一则粮饷吃紧,二则降金之众反复难信,吴璘不愿背此包袱,将所降之众悉数释放,听其自便。最后论功行赏,马广因违约束、轻犯令之咎,不但不赏,反将诛之,诸将出面求情,这才放过。
金军溃败后,呼、迪二帅果然率残兵投奔腊家城。张士廉未按吴璘之令如期赶到,二帅始得入城拒守。吴璘率大军围攻,眼看就要攻下,朝廷驿书命其班师。吴璘不敢抗旨,只好率部撤离。远在河池的胡世将知道后叹息:“何不降金字牌,且来世将处!”(《续通鉴》卷124)假如驿书先到世将处,稍作耽延,腊家城残敌即可殄灭。胡世将虽任大帅,是个性情中人,为了这次抗敌,连母亲的葬礼都没有去参加。剡湾之战期间,他组织的牵制、配合工作也发挥了积极作用。
杨政部智擒金万户通检于宝鸡城外。时值10月,杨政欲取宝鸡,通检驻军渭北,率精兵一万出战。双方战于城下,自黎明至日晡,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否。这时政遣将率一支骑兵绕道后山,突然出现在山顶,挥动旗帜佯作指挥作战。金军望见,大喊“伏兵来了!”于是惊溃。政率部乘势掩杀,通检撤至城门,吊桥已收,遂被宋军擒获。郭浩部在东路连克虢、陕等州。西和州巡检元成为阻止金兵增援,战死于巩州。距秦州较近的宋军降将慕容洧(时任熙河经略使)、秦弼(时任泾原经略使)二将受胡世将策反,都没有驰援秦州,秦弼因此被降罪免职。
当时金军主力分布在凤翔、秦州两处。凤翔受阻,秦州被困,形势对宋军十分有利。但朝廷偏在这时下令撤军,胡世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原准备派人将3000金国战俘送往行府,这下子改变了主意,将其中450名女真兵斩于嘉陵江畔,其余俘虏涂面放还,使金兵士气再次受沮。
剡湾之战在西部战场上的影响,《吴武顺王碑》中这样记载:
时陕右久隔王化,王一战而声震关中。三秦父老企望官军不日东下,往往擒敌溃兵缚致之。王亦经略,且将大举,进围腊家城。将破,陕右州郡亦以此纳书降,而讲和之诏下,遂班师。胡(世将)闻王之捷,喜曰:“真能践言矣!”
胡世将既不能把剡湾大捷的有利形势变为抗金驱虏的优势,又不能埋没为捍卫疆土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赫赫战功。为了让朝臣们心服口服,他把剡湾之战的过程和吴璘创设的叠阵绘制成图呈奏朝廷,并在奏折中写道:
臣询究众论,皆谓璘此战比和尚原、杀金坪,论以主客之势、险易之形,功力数倍。据提刑蕃人供,金国中称璘有“勇似其兄”之语。臣猥以书生,误膺重寄,不司弓马,不谙形阵,上赖朝廷指授,(下赖)璘等为国宣力,川陕用兵以来,未有如此之胜。臣不敢缄默,伏望圣慈察璘智勇冠军,优与迁擢,以为尽忠许国之劝。(《要录》卷142)
他还上奏朝廷:
本司都统制杨政,焚荡敌寨十余处,亲率胜兵与萨里干迎敌。敌众败去,致不敢并力熙、秦。枢密院都统制郭浩,于陕、虢等处攻却敌寨,并皆获捷,牵制敌军,不致并力秦、凤。并乞优异推恩。(《续通鉴》绍兴十年十一月记事)
郯湾之战,吴璘践行了军令状;胡世将也没有埋没将士们的功绩;到了朝廷这头,却不冷不热。战前,高宗曾亲赐御札于世将:“委卿宣谕诸将,保障关隘,极力战守,如有建立奇功,当加不次之赏。”(《要录》卷141)按此圣谕,胡世将捷奏上闻,朝廷定当为璘等推恩第赏,优加恤典,但朝廷只“赐璘等诏书将谕。赐世将黄金二百两,茶药有差。”(《续通鉴》卷124)世将无奈,只能在自己权限之内,将姚仲晋升为华州观察使,王彦为虢州观察使,向起为邵州防御使。并为三将提升了官阶。
剡湾之战从腊家城垂破时的下令班师,到论功行赏时的失信于下,与中东部战场上的全线撤退、剥夺大将兵权、谋害岳飞等事件出于同一理由:那就是朝议主和。1141年3月濠州之战后,高宗就决定主和。9月,金主将宋朝一年前派出的护迎两宫使莫将、韩恕遣回报送金方期和之信。高宗高兴地说:“此殆上天悔祸,敌人有休兵之意!”其实,这时金国已有后顾之忧,完颜昌之子胜花都郎君率部叛降蒙古,金军北征兵败,期和心切,但议和时仍提出了许多条件。莫将等人把金方的苛求与兀术的责备信件送交朝廷后,高宗立派刘光远、曹勋使金答复条件并请宽宥。10月初,兀术把刘、曹遣归,要求另换高官右(正)职名望素著者持节而来。宋廷又派吏部侍郎魏良臣为金国禀议使,乞先罢兵,以便拜表阙下。
当时兀术虽然继续进兵,但军食不继,士皆饥苦,已无战心。11月初,兀术遣良臣与金国任命的审议使萧毅、邢具瞻同来,负责审议誓书之可否。许以淮水为界,割唐、邓二州予金;岁币银、帛各二十五万两(匹);金使过江时,张“江南抚谕”大旗于舟。金使到临安后与秦桧议誓书时,执意按金方要求写,反复更易,连秦桧都觉得有违自古盟誓之常规。高宗却说:“朕固知之。然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既无及矣,太后年逾六十,日夜痛心。明言若归我太后,朕不惮屈己与之和。如其不然,朕亦不惮用兵也。”双方最后议定的表誓,大意为:
臣构言:今来划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今县),为敝邑沿边州域。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绍兴十二年)为始,每春季差人搬送至泗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续通鉴》卷124)
金使审定后,高宗又派何铸、曹勋进誓表于金。经二使在金主面前再三恳求,金方才答应归葬徽宗、郑后及放还高宗生母韦氏。
这次议和,在淮水南北界分上几乎没有争议,但到陕西划界时却几经反复。由于事先双方都没具体勘定,所以互派使臣就地议界。12月,高宗任命郑刚中为陕西分划地界使。1142年正月,郑刚中与四川转运判官兼宣抚使参议官李观到达陕西,会同川陕宣抚使胡世将、干办公事范之宁等,亲临大散关踏勘地界,商议谈判要点。2月14日,范之宁作为宋方代表,到宝鸡县同金方代表行台尚书、吏部郎中孟某会商谈判地点。孟某以大国使臣自居,强硬地提出将会谈地点定在凤州。范之宁理直气壮地回答:“宣谕(指宣谕使郑刚中)已过二里关!”经反复交涉,金方终于让步,同意将谈判地点定在二里关以北。最后定在宋、金双方的军事缓冲地带——宝鸡渭河南(今姜城堡至益门堡之间的)百家村。
16日,郑刚中、李观、范之宁等宋方代表与金国大使、镇国上将军乌陵赞谟一行进入百家村。此前吴璘奉命驻守和尚原,严兵以待,以防不测。谈判开始后,乌陵赞谟根据兀术的意见,要求自凤州划界,将阶、成、佑(金以岷州改设)、凤、商、秦六川,交还金国。郑刚中按宋廷内议地界,拒绝划割六川,坚持中原以刘豫、川陕以吴玠原管地界划分比较合理。赞谟无奈,只好退一步,提出“阶、成、佑、凤,尙未见还,当先还我商、秦二州,须以大散关为界”。郑刚中以未得圣旨为由,不置可否。显谟又抓住和尚原驻军一事质问:“为何讲和而不退和尚原兵马?”郑刚中说:“割地之旨早上下达,晚上就可退兵。”显谟又提出在大散关立界碑,郑、李二人坚持不从。双方相持不下,谈判只好中断。
胡世将和吴璘虽未参与谈判,但十分关注划界之事。吴璘多次向世将建议,千万不能丢弃和尚原。他说:“须据此地以逸待劳,期破敌众;然后乘势,图复陕西。若失此原,则璘等枝梧,亦自费力。”吴璘到这时,犹为恢复陕西计。胡世将在百家村谈判中断后,连夜上书高宗:
臣窃观和尚原及商、秦险要之地,并系川蜀紧要门户,若为金国所占,委有利害。……撒里干等,前年冬领军马五万攻打和尚原。本司遣兵捍御。撒里干为见有备,不敢入险,复回长安。去年春,珠赫贝勒万众侵略商州地名洪门芍药等处。本司遣兵击退。去年冬,撒里干欲复秦州,本司遣兵捍御。撒里干相视秦州高险,城守严备,重兵在后,不敢进攻而退。可见和尚原、秦、商州三处,金人屡欲窥伺,终不得志,正系控扼川口必守之地。若为金人所占,利害至重,望赐详酌。
高宗览奏后,下诏胡世将与郑刚中“照吴玠、刘豫所管地界划分。”胡世将回奏道:
秦州元不系吴玠所管地分,合自商州南以吴玠元管界至分划。和尚原、方山原两处,昨自建炎四年,系吴玠创立山寨,原不系刘豫所管地分界至,今来合行保守。已牒郑刚中照应分划去讫。和尚原系川蜀重要门户,比之秦、商二州,所系利害尤重。臣已屡具论奏,请赐速降处分。(《续通鉴》卷125)
当时金人一定要得到和尚原。高宗让胡世将把前后两次奏章中关于和尚原不能割让的理由,再整理一份文件报来。这样作是取舍未决还是在照顾下属情面,不得而知。胡世将的努力虽未最终改变割让和尚、方山二原的意见,但总算延缓了川陕议界的进程。
章 注
①车战是以车辆装备为主进行的战斗。战车最早出现于夏商时期,作为主要作战装备,一直沿用到战国末年。战车上标准配备为甲士三人,均着铠甲,分别居于左、中、右。车左主射;车右主刺,并负责排除障碍;车中为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