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对话
——纪念吴懋仪老师
吴老师,从1952年秋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快60年了,我也从青春年少不谙世事的学生变成了满头银发早已退休的老头,但你的音容笑貌,上有机化学课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非常清晰。你喜欢和学生交谈,我那时有点怕你,不敢说话。现在经历了人生,长了见识,对您的认识也深化了,有许多话想跟您说,现在有了这个机会,难以抑制自己,一吐为快了。
您在我们学生心目中是怎样的人呢?我认为是外表端庄美丽,心灵诚实宽厚,学术上求实求精的一位学者,一位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长者。
记得有一年初冬,您的工作室里不知是谁弄来了一盆茶花,它枝叶繁茂,仅开了一朵大大的白花,看到过的人都很赞赏。您开玩笑似地问我们:“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少人猜是假的,因为它太完美,太脱俗了。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看到的最完美的茶花,想起来,竟像是您的写照。我们这辈学生有幸听过您的讲课,听过您在学术讨论会、教材讨论会上阐述那些指导思想、科研思路……它们像甘露一样,渗透到我们年轻一辈的心里。科学规律是真理,是永恒的,是不受权威影响的。您的教导,我们终身受用。它就如一种基因,影响了一代代学生,也植入了南师化学系、化学学院,奠定了学院发展的道路。
我们印象最深的是有机化学课,听说那是您第一次用中文上课,在课进行之中,您非常注意观察我们学生的动静,还提醒我们不要光是听,让我们有点表现:如微笑、点头之类,让老师知道是听懂了没有,能不能跟上老师的思路,做好笔记……。在许多老师之中,您最在乎学生,最重视互动。后来我们逐渐理解,您把老师的崇高责任表现得那么生动具体,那么淋漓尽致,那么有人情味。
您对治学要求严格,对知识点的掌握要求精细、准确。记得两件“小事”。第一件事,我们传说的“微微加热”。我们做实验时,老师常来检查指点。说实话,我们怕您来,更怕您站在一边看,因为您一看就抓出毛病来,我们特紧张。有一次实验中,一位同学加热物料时用的火焰太大了,没有注意到教程上明白写着“微微加热”。老师进了实验室,问他是“微微加热”吗?他才意识到要调好火焰。事后通过学习,了解许多有机反应,需要微微加热,不仅是个安全问题,因为如果加热过了头,很可能是另一种结果,反应不同,出的物质也不一样,当然不能马虎了。这件事好多年后还在同学间传着,它虽是一段简单的往事,但也是一种教育。
另一件事是翻译练习。我们当上助教之后,英文水平不够。老师给我们“作业”。特地用英国人写的专业书,而且指用“序言”让我翻译。序言比正文难译,因为是作者的指导思想(我们那时根本不懂读序言的重要)。我兴冲冲地把译文送给您看,您问我,文中的“a”和“the”这些冠词,在你的汉译中,体现在什么地方?我尴尬地来了个大红脸,毛糙的我根本没有注意这种“小事”,觉得意思对了就行。诸如此类的问题还很多,老师特别强调的就是“习惯用语”,需要多年的积累,决不能见字就照译,闹出笑话。这几次的翻译练习,对我后来的外文水平提高,起了极重要的作用。这类事不仅是我,系里几位助教都有相似的经历,也成了我们常常“传说”的故事,它帮助我们回忆在那时窘态的欢笑中成长起来的经历。
对于学生在专业方面的培养,您特别强调要基础扎实。基础知识要掌握到“烂熟”的程度,实验基本功要经得起检查,不易挑出毛病,就说实验:老师亲自关心,要求我们在实验中清洁有序,洗瓶子要干净到没有水痕,玻璃管弯得到位、平整……
这类规矩,不仅逐渐形成了习惯,还代代相传,成了化学专业学生的特征表现。
1952年夏天,全国高等学校经历了一次大调整。老师也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化学系,调任为新成立的南京师范学院化学系主任,并受命建系。所以,从那时开始“建系”这个重担,就落在您肩上了,整天想的,与教师学生们,谈的都是“建系”。当时人力物力有限,困难很多。又正是“三大改造”、“鸣放反右”、“大跃进”等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占用了许多时间。那时开始强调党对学校各方面工作的领导,学校成立党委,系里设党员秘书(一般是年轻教师)。老师非常注意征求秘书对建系各项工作的意见。虽然您热爱专业,急切希望有时间进实验室,做一点科学研究工作,但无法成事。当时是百废待兴,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从无到有。除建系以外,还要负担教育部委托编写有机化学教材的任务:您要多方搜集资料,编写初稿,斟字酌句之外,还得组织教研室同事们集体讨论,集思广益,以求完善。这样,就根本排不出做研究的时间。记得您常在无奈之中,对我们说:“我是教授兼系主任,不是系主任兼教授,你们不要搞反了”。实际上,当时处于运动大潮中,派到系里的党员老干部虽十分同情您,但也无法改变大局。直到1959年和1960年,从“大跃进”“大炼钢铁”转入“科学研究大跃进”,“向尖端科学进军”阶段,才腾出一小间房子,给您做实验室。我们看到您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布置仪器,洗瓶子,高兴得一边洗,一边哼着歌,使我们十分感动。我们看得出:老师非常顾大局,非常尊重党的领导,严格要求自己。在您的努力下,50年代末,化学系才有了完整的建制;完善的师资队伍;相当规模的资料室和仪器供应室;有机化学书也已经出版;教学实验室初具规模,科研已经起步。老师您也被吸收入党,成为学校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党员,光荣地出席了全国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
但是,在繁重、高强度的工作中,您病倒了。我奉命到北京医院去看您,我嘴笨,只会读党委负责同志签署的慰问信,我隐隐地感到一丝悲凉:老师不得不离岗治病,化学系将有一段困难时期。当时全国也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老师曾和当时的系党总支书记一起,去上海中国科学院的有关研究所,找您熟识的知名学者,委托他们培养我们系的青年教师,期待年轻教师更快地成长。此后,老师就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系以后也没有一人有机会去上海研究所深造,这是一段没有吴老师在岗的历史。以后便是政治运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在继续,青年老师分期分批下乡接受教育,直到文化大革命。
我知道老师非常重视领导和同事的理解,教授兼系主任也是一种理解,理解对老师来说,是一种精神力量。从1952年到1962年十年工作中,老师您顾大局,负重任,却从不自傲,从来不向领导争经费、争房子、争人员等等。您总是对我们说,自己有长处,自己的好,不应是自己宣扬,应该是别人来评说。虽然您是南师少数几个教育部管理下的二级教授,却从不自己张扬,听不到溢美之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学者,也是个严格遵纪守法的好党员。但在文革期间,正值您病重之时,有“假党员”一说,使您非常伤心。听说重病中,您还多次对领导说,“我不是假党员”。——这样去理解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不能不说是一种黑白颠倒。现在,文革的浪潮早已退去,化学系也发展为有一定实力的学院,实验设施先进,有一定的学术地位。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的几代学生们,都知道我们有这么一位为建立这个系呕心沥血,奉献了自己大半生的吴老师。为了您传给我们的那些“基因”,为了您的奉献,一代代学生都衷心地敬爱您,要像您那样去学习、工作,那样无私、热诚地待人,用实际行动来告慰您的英灵。
学生 金安定
2011年12月5日
注:金安定先生是南京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受同事杨玉秋教授重托写此文。他们曾同为吴老师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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