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仙溪吴氏修祠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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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吴国阜 文章来源：小茶生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9-5-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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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溪吴氏修祠记（上）
吴国阜
一、乡亲们的“仙溪梦”
故乡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有个美丽的名字：仙源庄，族谱上先祖又命名：仙溪。两个名字极富诗情画意，一如世外桃源。这里是我们吴氏族人的聚居地，现有人口四百多，为江南吴氏始祖宣公后裔，地处赣东抚州地区，称为“赣抚仙溪吴氏”。
村子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宗祠始建于明丙寅年间，时为明朝第九个皇帝。历经三毁三建，上一次大修在清康熙年间，距今三百多年。近世以降，战乱频仍，社会动荡，族人生计不保，人心涣散。宗祠几百年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不忍目睹，成为族人心中的痛，修复宗祠，也就成了多少代乡亲们的一个梦——“仙溪梦”。
春节过后，我建了一个微信群（感谢伟大的微信，没有微信就一事无成），将能够联系上的乡亲们都拉进群。我试探性抛出修缮祠堂的想法，时不时发一些各地修祠堂的消息图片，群里的气氛慢慢热起来，不出两月，乡亲们从漠不关心、漫不经心发展到跃跃欲试，下定决心。看来，修复五百年宗祠，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借清明回家扫墓之机，我与二十个乡亲一起远赴几十里外，参观了新建的张氏祠堂，现场学习修祠堂的经验，增强修祠堂的切身体验。几个人经过认真估算，修祠所需资金大约需要六十万。回到厦门，经过几个人密集商议，决定让我在微信群宣布今年要重修祠堂，呼吁大家自愿捐款，不搞摊派，先登记认捐，暂不收款。我制作了一个募捐帖，题为“修祠堂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有一定的鼓动性、煽动性，内容情理交融，乡亲们易于接受。
不出所料，全村瞬间沸腾了，乡亲们热情高涨，空前踊跃，不到三天认捐六十万，一周之内付款到位，一个月内捐款快有七十万了。并且，今天与施工方成功签订了施工合同，选定四月初八吉日开工。这将是三百多年来的第四次大修。
一个月来，作为牵头人之一，我虽远在千里之外，借助神奇的微信，几乎全身心融入到乡亲们当中，与乡亲们“朝夕相处”。这一路走来，一波三折，纷争不少，收获更多，我就累并快乐着。
二、捐款名义之争
有一兄弟俩，父亲早年离开村子，几年前过世。兄弟俩寻根认祖意识强烈，积极参与认捐，在微信群里动情地说，以先父名义捐款一万，完成先父的遗愿。不用自己的名字，也不以母亲之名。我亲自负责登记认捐，兄弟俩这种捐款方式，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的，就不假思索登记了。乡亲们发现这个情况，认为不吉利、不妥当，死者不可与生者并列名单上，于是群起反对之。无奈之下兄弟俩提出，如不同意以先父名义捐款，就以自己名义认捐两千。乡亲们又炸开了锅，以先父名义就捐一万，不同意就出两千？这是什么道理？两千块也不要了！明确要求我不得接受他们的两千块。兄弟俩不甘示弱，更是颇感委屈，说自己有言在先，没有欺骗大家，都登记在册了，声明自己也是吴家人，捐款修祠堂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得剥夺，非要捐款两千不可。
全村一时议论纷纷，几乎吵得不可开交，从网上吵到网下。我冷静地给两边作解释、说道理，请大家不要太急，不要再说过头的话，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后经人提议，兄弟俩在微信群公开说明事情经过，表达了良好心愿，巧妙作了变通，说原意是以先父名义认捐八千，自己的名义认捐两千，乡亲们可能误解了。
我看兄弟俩这个说法能够成立，相互都有台阶可下，在微信群简单告知一下，也把造成误解的责任归结为我个人，就接受了兄弟俩的两千元捐款。捐款人名义之争就此化解，兄弟俩感到满意，乡亲们基本上想通了，大家又和好如初，似乎啥事没有发生过。
三、理事会会长
修祠堂无疑是一件众事，办众事少不了牵头人，西华是主动站出来的几个牵头人之一。他与我同年，一起长大，初中毕业，在本地做一点粮食小生意。我多年在外，远在天边，靠微信隔空喊话，“遥控指挥”，西华却有很强的执行力、行动力，在第一线东奔西跑，踏破铁鞋。如果说我是“梦想家”，他就是“实干家”，也算是“珠联璧合”。西华被大家推为修祠理事会会长，实属众望所归。
西华是一个有理想、有情怀的人。他的初级理想是修复古老的祠堂，改善祠堂周边环境，再带动美化全村环境。他还有更高远的理想。他期待通过修祠堂来修复人心、修复亲情，从修祠堂起，乡亲们要变得更团结、更有凝聚力，一改人心涣散、一盘散沙的状态。他不时在微信群发表看法，倡导大家要尊老爱幼、孝老敬亲、兄友弟恭，呼吁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乡亲们之间，要能够不计前嫌，冰释和解。在他的心目中，我们的家乡仙源庄，要打造成村容美丽、乡风和美、家家美满的人间仙境。
西华是一个有主意、有技巧的人。他力邀在外的乡亲清明尽量回家扫墓，利用扫墓间隙，召集二十多个乡亲参观新修的张氏祠堂，实地感受新祠堂的魅力，加固大家修祠堂的决心与信心。为了开好首次动员鼓劲大会，他清晨五点起床书写标语，“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斗大的颜体楷书遒劲有力，高高挂在祠堂里，乡亲们心潮澎湃。他帮我巧妙设计捐款方式，一改捐款以户为单位的习惯做法，倡议以个人名义捐款，比如丈夫、妻子、父母、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均可，形成一派人丁兴旺的气象。捐款即有名，大家就争相认捐，而且以各种名义追加捐款。三天筹集到捐款六十万，不是靠坐等出来的。
西华是一个有韧劲、有度量的人。为劝说一家人拆除旧房，他三顾茅庐，风雨无阻，知难而上。人家当面质问他：你算什么身份？有没有人选你？队长也需要选举！你说话算不了数。有的人将与他家兄弟的个人恩怨借机数落一顿，发泄一通。他微笑面对，不为所动，心中笃定修祠堂是一件大事善事，上告慰列祖列宗，下造福子孙后代，这已是众望所归，自己受点气不算什么。为选择合适的施工队伍，他不厌其烦，陪尽笑脸，每个细节都要想到、想透，精打细算，稳打稳扎。他由此感慨，从来没当过干部，这下才知道当干部有多难。
西华是一个做人坦诚、做事干净的人。在家的乡亲们，只有他有一辆小汽车，他不计个人得失，开着自己的车东奔西跑，一心扑在修祠堂上。大家说要给他补贴油钱，他一再表示不计较。在他看来，信任比黄金更重要。有个包工头为了拿到修祠堂项目，表示给他个人一些好处，他坚决予以拒绝，及时向理事会通报情况。所有外出参观考察，选择施工师傅，签订施工合同，他尽量邀请更多的乡亲到场，让更多的人知情并参与，坚持公开透明，保证廉洁可靠。
尽管西华全力以赴，一心扑在修祠堂上，经过一段时间，他感到似乎得不到大家的全力支持，个别乡亲散布一些闲言碎语，怀疑他有什么个人目的，他家里人有时候也泼冷水。他因此灰心丧气，意兴阑珊，干劲不足，提出不当理事会会长，不再参与修祠堂这件事了。
我知道问题所在，一方面安抚他，要不忘初衷，善始善终，一方面跟乡亲们推心置腹地沟通，呼吁大家珍惜有西华这样一个好人，能干、肯干、无私。他不站出来牵头，修祠堂就不可能启动，更无法完成。我更是在他的鼓动之下站出来的，但我毕竟在千里之外，远水不解近渴。如果他不干了，岂不是要将捐款退还大家，将成为千古笑话，无法对列祖列宗交代。
绝大多数乡亲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后来就没有人说闲言碎语，形势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乡亲们现在都很支持他，非常认可他，西华也越来越有干劲，将不负众望，负责到底。
四、最难攻克的“堡垒”
三天捐款六十万，达到预期筹资目标，手中有了钱就着手准备，当务之急是拆除祠堂周边三户人家的杂屋。
有一家人的牛栏疑似占用公共用地，但大家搞不清地权情况，西华试探着跟这家户主接触，这家兄弟们二话不说，爽快承认用地是公共的，同意无条件拆除牛栏，如此磊落坦荡，开了一个好头，乡亲们深为感动。有一家的猪栏与祠堂主墙融为一体，已经几十年了，户主为人厚道，也很好商量，简单一提，他就同意先拆再说，一天即拆除了。一家贴靠祠堂西侧主墙的旧厨房，已经有六七十年，要拆除这个旧厨房，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乡亲们大多望而生畏，认为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撼山易拆这个厨房难。有的说得更极端，就是到白马寺（家乡名寺）烧香都没用。
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就在微信群首次发表“重要讲话”，讲了约有半个小时。我从村子令人堪忧的现状谈到修祠堂的各种重要意义，再重点谈到修祠堂中乡亲们应抱有六种积极心态，最后直接动员这家人以大局为重，要有牺牲奉献精神。乡亲们觉得这种舆论引导有方，可能会有点效果，于是几个人就一起上门，去劝说那家男主人。谁知遭到七十多岁男主人的激烈抵制，争执中他咬破了人家的手指头，还负气离家出走，扬言寻短见，害得众乡亲半夜寻人，人找回来了才松了口气，牵头人都担心会闹出人命，准备去坐牢。
过两天，这家男主人（跟我同一个高祖的堂兄）情绪稳定下来，一个早上上班前，我从厦门给他打电话，平生第一次跟他通话，说了十几分钟。我耐心说服，诚恳与他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想到他的思想很快就通了。他同意让出三尺，也不要任何补偿，只要求帮他砌回去一道墙。
后来乡亲们继续跟他沟通，他索性同意将那块地低价出让。那块地买过来，可以先用作施工场所，将来更可以进一步规划。就这样，被视为最难攻克的“堡垒”即刻消失于无形，乡亲们心情无比舒畅，在微信群纷纷为这家人点赞。我个人心中更是有满满的成就感，大大增强了成功修复祠堂的信心。
五、维修还是新建
宗祠虽有五百多年之久，但因三百多年没有大修，木建部分严重损坏，修旧如旧的造价高，技术难度大。而且，古祠的建筑构件做工并不精美，历史艺术价值不高，没有评为任何级别的保护文物。经过核算比较，部分乡亲提出不如新建一个，造价会更便宜，也不是全部新建，实际是原址原样重建，墙体保持古貌，木建部分重做，外旧里新，旧料可以卖个好价钱，用以弥补建设资金。
这不失为一个理性可行的方案，然而，念旧者火冒三丈，一触即发，表示了坚决、强烈的反对。他们说从来只有保护旧祠堂，没有人拆掉旧祠堂，那是断子绝孙才会做的事，简直辱没了列祖列宗。甚至怒不可遏，扬言谁胆敢卖掉老祠堂，就报警抓人，罪名应该是“破坏文物古建”。
微信群吵了一个晚上，我冷静听取各方的意见，在“修旧”与“新建”之间充分权衡利弊，决定坚持原定修旧如旧原则。我再次利用“职权”，在微信群发表了半个小时的非重要讲话，分析修旧如旧的好处，说明复兴宗祠的重要意义，也提示大家，修旧如旧可能需要更多的资金，日后资金如有不足，要做好再掏腰包的心理准备。修旧与新建的风波，也就停息了。
六、我遭到猛烈“炮轰”
修旧如旧的方案敲定了，选择施工队伍又成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乡亲们从不同渠道联系到多个施工方，几个施工方的报价悬殊，是高还是低，心中并无数。乡亲们朴实敦厚，凭直觉判断张三是老师傅，老实可靠，李四是包工头，无商不奸。面相忠厚的王老板取得乡亲们的信任，希望立即进场开工，后又明显提高地面项目的报价，提供的合同条款也不够具体，很多细节上含糊不清。几个老人为选择施工队投入时间较多，花的心思不少，已经感到很累，不愿再折腾，急于与王老板签合同，想一包了之，百事不管，现有捐款用完拉倒，几个月后接受成果即可。
职业经验告诉我，乡亲们选择的施工方有所欠缺，王老板的地面施工方案造价太高，效果不好，建议缓签合同，不要太急，提议再找其他人来谈，多方比较一下。没想到，这惹毛了一个脾气很暴躁的老人，他在理事会微信群对我发起猛烈“炮轰”：这个不同意，那个不同意，就你最行吗？难道我们都是笨蛋吗？你个人是不是想吃掉几十万的捐款？！是我发起捐款并收款，当时钱大部分还在我的账户上。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炮轰”，让我哭笑不得，心里万分委屈，心情无比郁闷。这辈子我还从未遭到过如此猛烈的“炮轰”，没想到在牵头修祠堂的事情上“中彩”了，这也成为修祠堂以来最为极端、最让我难受的事情。好在乡亲们都明白事理，纷纷说这个老人言之无理，莫名其妙，理解我是良苦用心，苍天可鉴。乡亲们宽慰我：人上一百，武武挖挖（用家乡话念会押韵，意思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话都有人说）。我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不忘初心，不可泄气；既要一腔热血修祠堂，更要海量胸怀容万事。客观地说，这个老人也是一片好心，就是脾气太暴躁，思维失之简单化。
又经过几天认真考察、反复比较，乡亲们最后选择了李老板，今天终于与李老板签了施工合同，前面提到的王老板就无缘了。
农历四月初八，吉日（族谱上叫“榖日”），我们仙溪吴氏宗祠第四次大修即将开工，离上次大修已有三百多年。
（写于2019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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