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年(1671)是十四公主的公公吴三桂的六十大寿。对平西王来说,十年前五十大寿上天所赐予的寿礼是入缅生擒桂王、被晋封为亲王以及昔日的南明桂王宫阙成为平西亲王的王府,而此次为六十大寿锦上添花的寿礼莫过于朝廷恩准公主、额驸以及他们的儿子吴世霖不远数千里来云南祝寿。从家庭的角度,是儿媳来给公公拜寿;而从君臣的角度,接待公主实际就同接驾差不多。公主的云南之行,已经把吴三桂推上人生的巅峰。
(吴三桂(1612年-1678年)。明辽东人,祖籍高邮,字长白,锦州总兵吴襄子。)
岁月如梭,十四公主与吴应熊缔结连理已经18年。在这18年中,国家结束了战乱,额驸的父亲也已经位极人臣,称得上是国兴家和。但身在其中的十四公主所感受到的却是朝廷与吴三桂之间猜忌日深……她深知:自己南下拜寿就包含了消除猜忌的使命,而要消除猜忌,又谈何容易!
早在几年前,十四公主就已经听到康熙皇帝在宫中的柱子上书写了要集中精力解决三藩”大事……而三藩,指的就是当时还健在的三个汉人王爷——驻防云贵的吴三桂、驻防广东的尚可喜、驻防福建的耿继茂。
亲自经历过那一段历史的十四公主当然清楚: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对驻防地区所握有的军事、政治、财政等方面的权力,是清王朝在同南明桂王政权所进行的军事较量中赋予的,也是用汉人打汉人的副产品。而在清军底定云贵后,鉴于逃到缅甸的桂王依旧是抗清势力的一面旗帜、李定国同保有一定实力的当地土司彼此呼应,顺治不仅未收回赋予的军、政、财等大权,反而下达了由吴三桂驻守云南的命令。到康熙元年十二月,又把“与云南无二”“苗蛮杂居”的贵州也交给了吴三桂,并重申云贵两省的“一切文武官员,兵民各项事务”,俱“著平西王管理”。为绥靖上述刚刚收复的地区,行此权宜之计。
十四公主非常了解兄长顺治与侄子康熙的用心,他们赐予吴三桂的只是便宜行事的治理权力。既然是治理权力,可以授予,也可以收回。尽管吴三桂坐镇云南已经十二三年,对云贵两省的管辖也将近十年,但云贵两省毕竟是朝廷的辖地,不是平西王的封地。然而长时间的驻防,已经使吴三桂产生一种错觉——云贵两省就是他的藩邸。这种错觉还能维系多久?一旦这种幻觉被打破又将产生怎样的后果?
婚后,十四公主一直恪守夫妻之间不议论朝政的准则。她已经从姑母、姐姐们的联姻中,感受到政治因素对联姻所形成的冲击。为了避免这种冲击,她同额驸绝口不谈朝政,而善解人意的额驸也乐得妻唱夫随。她和他都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解决不了朝政,虽然一个是皇帝的姑姑,一个是平西王的儿子;皇帝与平西王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可能一致,这中间的是是非非他们也无从梳理得清楚,一旦把朝政掺和进来,家也就不像家了。
(北京平西王府)
十四公主虽然不同额驸谈论朝政,她却一直都非常关心朝廷对平西王的态度以及平西王在数千里之外的动向,这是她的家庭能否稳定的关键。伴随着海内一统的实现、伴随着南明将领李定国的忧愤而亡以及清军对支持南明土司的平定,曾被依为干城的平西王已经开始失去大显身手的舞台,在朝廷中的地位也今非昔比。
顺治十七年(1660)十一月,四川道御史杨素蕴就对吴三桂所享有的用人之权提出异议,明确提出:用人乃“国家之大权,惟朝廷得主之”,这位御史还参照当年五省经略洪承畴所享有的用人权进行分析,指出经略用人“从未以别省不相干涉之处及现任京官公然坐缺定衔,如该藩今日者”。并非就事论事的杨素蕴进而提出“防微杜渐”的问题:“一切威福大权,俱宜禀命朝廷,则君恩臣谊两得之矣。”尽管杨素蕴之疏一语破的,但当时的清朝统治者还要依赖吴三桂绥靖云贵,受到降处的反而是有先见之明的御史。
可到了康熙二年(1663)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名内大臣甚至公开质问额驸吴应熊:以前边疆多事,朝廷才赐给你父亲“大将军印”,便于集中号令;如今天下太平了,你父亲为何还不把“大将军印”归还朝廷?内大臣是直接为皇室办事的官员,同皇帝关系非同一般,此人如此直言,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朝廷的意向。颇为识相的额驸立即修书昆明,劝父亲主动上交顺治帝所赐予的“大将军印”。平西王对此有何感受,十四公主不得而知,但额驸在言行上愈发小心翼翼。
交出“大将军印”仅仅是开始,平西王的用人权也愈来愈受到了制约,凡是吴三桂所题补的官员,多被朝廷否决,疑虑重重的平西王便以“精力日减”辞去总管云贵两省军政大务来试探朝廷对自己的态度。吴三桂的呈请在康熙六年(1667)五月送抵御前,少年天子康熙立即批准,并令吏部对两省事务的管理进行议奏。康熙如此处置,不仅出乎吴三桂的意料,也令额驸感到有些突然……可在公主看来,交出总管云贵事务的权力只是个时间的问题,早一点交出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也免得夹在朝廷与家庭之间的额驸两头为难。一念及此,十四公主反而如释重负。
(吴三桂的大刀和七星宝剑)
事情并不像十四公主所想象得那样简单,即使在吴三桂辞去总管云贵两省事务后,朝廷上下依然对平西王疑虑甚深,康熙七年甘肃庆阳知府傅弘烈疏言吴三桂“必有异志,宜早防备”,尽管傅弘烈之疏见微知著,也点到了清朝统治者的心病,但在当时吴氏握有53个佐领的军队,在三藩中实力最为雄厚,触动吴三桂的时机还不成熟,康熙遂以傅弘烈“越职言事”将他发配到广西梧州。康熙对平西王在昆明的状况依然放心不下,为此特派御前侍卫以颁赏为名前往昆明察看虚实,已经摸透皇帝脉的吴三桂在校场比武时专挑老兵上阵……
公主与额驸一行人等一进入昆明城,就感受到喜庆的气氛。四季如春的昆明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而通往平西王府的大道两旁已经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在距王府还有几十米远的道路两旁已经跪满了迎接公主的人,为首的两个银发的老人就是平西王与王妃,公主立即下车,大礼参拜公婆……
平西王府位于昆明城西北角的五华山,这里原本就有喷薄而出的泉水所汇聚成的湖泊,南明桂王的宫殿就在此处;吴三桂在搬进桂王的旧居后多次进行扩建,因山就水构建亭廊馆阁,其规制仅次于紫禁城。蜿蜒数十里、临泉而建的亭阁更是名甲天下,即使在皇宫内院长大的十四公主,也是前所未见。
王府西侧还有一处园子,名曰“安福园”,把泉水引进园子里的水渠,宛若一条流动的碧带,水流两边建有楼台,凌空而建的桥梁连接起两岸的建筑。来自两广的奇花异草、购自福建的珍玩之器以及从三吴地区搜罗来的书画交相辉映,奢华中也不乏书卷气。
“安福园”是平西王的休憩之处,也是他金屋藏娇之所,那些从苏州买来的少女住在园中,或弹曲,或轻吟,朝夕歌舞,颇有安享福禄之意,倒也名副其实。额驸的父亲耗费三年的时间修建一处如此奢华的园子,是“安福”享乐,还是韬光养晦?下车伊始的十四公主,又焉能说得清。
额驸的庶母陈圆圆,在十四公主的心中是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女人。这个明朝末年的苏州名妓同柳如是、顾眉、李香君等名妓一样都是很受社会瞩目的女性。在明朝,妓与娼是截然不同的社会群体,妓靠的是才艺。一些天生丽质的女孩子因家庭变故而被卖身,由于被买主视为摇钱树而给予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等多方面的训练,也使得她们有可能凭自身的文化素质跻身上层。明清之际的社会巨变与天下兴亡的惊涛骇浪,留下了她们中一些人的坚毅身影——或毁家抒难,或不改初衷……
社会给陈圆圆提供的舞台却迥然有别于其他名妓,因为被崇祯帝的老丈人田弘遇强买到北京,继而又被田弘遇送给兵权在握的吴三桂以及接之发生的甲申之变、吴三桂一家三十多口成为刀下之鬼……吴梅村的《圆圆曲》已经用诗的语言把吴三桂与陈圆圆之间的悲欢离合展现给人们,“冲冠一怒为红颜”虽然多有贬意,但吴三桂用情之深也可见一斑。
(陈圆圆明清之际常州武进人本姓邢,名沅,字畹芬为苏州名妓善歌舞吴三桂纳为妾晚年为女道士改名寂静,字玉庵陈圆圆原姓邢,名沅,字圆圆,又字畹芳,幼从养母陈氏,故改姓陈。她殊色秀容,花明雪艳,能歌善舞,色艺冠时。)
对于这个曾经直接影响到吴三桂决策的人、这个在清王朝定鼎中原中起过意外推动作用的人,十四公主要借南下昆明拜寿之机,一睹其芳容。可公主得到的却是:陈圆圆已经出家为尼。陈圆圆的抉择令公主不胜震惊!
吴三桂对陈圆圆的炽热情感持续了20多年,直至顺康之际陈圆圆在吴三桂的心中依然占据不可替代的地位。当朝廷决定让平西王、平南王、靖南王的正妻享受妃的待遇时,吴三桂首先想到的是陈圆圆,而不是给他生下额驸儿子的原配张氏。陈圆圆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从无非分之念,为了维护平西王府的平静,她坚决拒绝了妃的荣誉。这个目睹过兴衰废替的女人,已经清醒到能坦然拒绝非分之荣的程度。
尽管额驸的母亲有些霸道,但多年来圆圆都能从容应对,彼此也能相容;尽管平西王佳丽甚多,但风韵犹存的圆圆在王府的地位依然如故。为什么她要离开王府、离开相依为命将近30年的丈夫?为什么她要主动放弃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而独自遁入空门?……难道这个既聪明又清醒的女人,已经从极盛中预感到“福兮祸之所依”?
(藏于云南省民族博物馆陈列室的平西王府旧床)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平西王的六十大寿的筵席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公主与额驸就要启程回京了。吴三桂早就准备好给公主、太皇太后孝庄的礼物——川马数百匹以及云南的土特产品。
平西王府的楼台殿阁已经消失在公主、额驸的身后,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座金光灿灿的道观,名曰“金殿”。十四公主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以铜合金铸造出来的建筑。其实昆明的“金殿”是平西王仿照武当山的“金顶”而建,也是他为自己的六十大寿而准备的永久性的纪念物。铜合金既坚固又耐腐蚀,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就是以铜合金为原料。金殿内供奉着真武帝君,殿内的所有神像、几案、供器、匾联、梁柱、墙屏等等,全部都是用青铜浇铸,从里到外都闪着耀眼的光。十四公主已经被金殿的反光,晃得眼花缭乱。平西王在云南经营下太多的不动产——豪华的王府、占有前明黔国公沐氏家族的庄田七百顷以及这座光亮照人的“金殿”,这些都是带不走的,他能心甘情愿地离开这里吗?一旦……十四公主实在不敢往下想,她的心比来的时候要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