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考　　

吴晓阳　　

（一）　　

《史记》记载：“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这段文字可以翻译为：　　

“吴太伯和他的弟弟仲雍，都是周太王的儿子，后来继位为周王的季历的两位哥哥。季历贤能，而又有一个具有圣德的儿子姬昌，周太王想让儿子季历继位以便传位给孙子姬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荆蛮，像当地土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表示自己不能继承王位，以便把继承王位的资格让给弟弟季历。后来，季历果然继位，就是周王季，而姬昌后来也继位为文王。太伯逃至荆蛮后，自称‘句吴’。荆蛮人认为他很有节义，追随归附他的有一千余家，尊立他为吴太伯。”　　

太伯、仲雍的这种做法，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唐代诗人陆龟蒙曾作诗咏太伯庙：“故国城荒德未荒，年年椒尊湿中堂。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论语•泰伯篇第八》首章记：“子曰：‘泰伯（“泰伯”即“太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孔子的话，翻译成白话就是：“泰伯，那可以说是品德极其崇高了啊。屡次地把天下让给季历，老百姓简直找不出恰当的话来称赞他。”从此以后，吴氏谱堂多以“至德”为号；“谦让”，被公认为吴氏宗族的传统美德。　　

（二）　　

孔子的话，确实是对太伯、仲雍行为的高度肯定；但是，孔子肯定的到底是什么内容，“让”在这里是否就是“谦让”的意思，则很值得推敲。《论语》中“让”字一共出现7次，作“谦逊”解4次，作“推让”解3次。我认为，“三以天下让”的“让”，不是“谦逊”“谦让”，而是“推让”。孔子肯定的是太伯仲雍把天下推让给季历的做法。　　

第一，在“三以天下让”里，“让”有一个对象，这就是“天下”。“三以天下让”，就是三次把天下让给别人，“天下”在这里是“让”的潜宾语， “谦让”是不能带宾语的，因此，这个“让”只能作“推让”解。　　

第二，孔子肯定的是太伯仲雍的什么精神？换一句话说，孔子肯定太伯仲雍“推让天下”的原因是什么？　　

其实，孔子并不主张凡事“推让”就好。在《论语》中，孔子还说过“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可见孔子并不主张凡事推让，而是主张主动承担责任的。那么，孔子为什么肯定太伯仲雍的这次推让呢？为什么不主张他们主动地承担起治周的责任呢？这就要看太伯仲雍让王的背景。《史记》记载中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参见本文开头引文）这里首先肯定了季历，他是贤明的；更为重要的，他还有一个圣明的儿子姬昌。太伯仲雍的父亲太王想让季历继位以便将来将王位传给姬昌。太伯仲雍是长子和次子，应该由太伯继位，太伯放弃王位的继承权，也应该是仲雍继位。但这都不是太王的心愿。也许，太王正为此烦恼？这时候，太伯仲雍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远赴荆蛮，首先是成就了太王的心愿，又不让太王为难，这是“孝”；其次，季历是贤明的，姬昌又是圣德的，太伯仲雍让出王位，实在是“让贤”。　　

我们知道，孔子是主张“孝”的 。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认为儿女应该记住父母的年龄，为父母的高寿而喜欢，又为父母高寿后的身体而忧惧。他又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以上均见《论语•里仁篇第四》）在《为政篇第二》里，子游问孝，孔子说：“现在的所谓孝，就是能够养活爹娘。养活就行吗？狗马都能够得到饲养，若不存心严肃地孝顺父母，那养活爹娘和饲养狗马怎样去区别呢？”可见，孔子对“孝”的要求是很高的。孔子肯定太伯推让王位的做法，说是“至德”，首先是高度肯定太伯的孝，因为这种孝要以让出王位为前提，这在父子兄弟纷纷争夺王位的当时，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孔子说是“至德”；同时，太伯的这种做法，是主动地去体会父亲的意图，认真地去实现父亲的心愿，并不仅仅是满足父母物质生活的需要，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孝”，所以是“至德”。　　

孔子又是主张出世的。子贡问他：有美玉在此，是把它放在柜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人卖掉？孔子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沽者也。”（见《论语•子罕篇第九》）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说：卖掉！卖掉！我就是在等待识货的人啊！只要有政绩，只要对老百姓有利，即使背弃了原来的国君，孔子也是肯定的。子路问：桓公杀死公子纠，公子纠的师傅召忽为公子纠自杀，但他的另一个师傅管仲却活下来，这管仲不能算是有仁德的吧？孔子回答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反复强调说，这就是管仲的仁德，这就是管仲的仁德啊！他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见《论语•宪问篇第十四》）孔子称赞管仲，是因为“民到于今受其赐”。同样，孔子不是一般的肯定太伯的“让位”，而是因为季历贤明，姬昌圣德，太伯仲雍让出王位，对周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有利。而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后来西周在姬昌的治理下，很快兴盛强大起来，而到他的儿子武王之时，周就灭掉荒淫残暴的纣，统一了天下。正因为如此，孔子才称太伯仲雍推让王位为“至德”。　　

（三）　　

综上所述，“至德”两字的内涵，有三层意义：一是孝道，二是让贤，三是把国家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的精神，而不能简单地理解成“谦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