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展: 知青在旅途
四十年前我们告别了父母家人,在列车的长鸣声中与家乡渐行渐远,我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在松嫩平原开始了我们的垦荒生活。由于和家乡关山万里,亲情两隔,除了鸿雁传书,信件往来外,我们开始了每年一度的探亲和旅途往返的生涯,从此与火车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我们乘坐从东北到北京的列车,由于是在小站上车,不是始发站,因此总是没有座位,在车厢中拥挤不堪的人堆里站上一天一夜也是常事。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在那寒冷的冬季,当火车喷云吐雾的缓缓驶入车站时,睫毛上结着霜花的知青们拎着大包小裹,有的知青肩上还挑个竹扁担,蜂拥而上的情景。
我曾在宿营里听一个哈尔滨女知青讲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知青没钱买车票,车站工作人员让他出示车票时,他吸了点儿胡椒面,然后对着工作人员打了两个大喷嚏,工作人员忙着擦脸时,此人顺利进入了车站,这样的笑话引得我们捧腹大笑。当然,这种笑话我们只是听过笑罢,并没有尝试过,但是其他的情况我却遇到过。
有一次从东北回家探亲,我乘坐的那趟列车同样没有座位,而且没挂餐车。我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站了很久,想到列车到北京还有很长时间,不能总是站着,于是我开始在车厢中寻找栖身之地。在接连挤过两节车厢后,我发现有一节车厢比较特别,在那么拥挤的车上,居然有个角落的过道上没什么人,有排三人座儿的边上还空着一个座位。我感到自己的运气还不错,不由分说的坐了下来,心想那怕能歇一会儿也好,实在太累了,等到人家回来再让吧,我坐下时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但也没说什么。
我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也没人让我挪开,我边儿上的那个男的一直在低着头,好像总在打瞌睡。列车快到北京时,列车长过来了,他看了看我边上的那个人 ,然后向我同排座的另一人小声问: “他还好吧?” 那人小声答:“还好,吃了镇静药到现在还没犯病呢。” 听了这话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原来我边上的这个瞌睡虫是个精神病人。
那时我常在探亲时去西北看我哥,我哥返城前曾在一所县中学教书,我妈一度也到我哥哪儿去了。当时我哥所在的县中学位于铁路旁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宿舍在学校前一百来米,距旁边的铁道只有十余米。教师宿舍是一排平房,每个教师享有一套里外间的两居室和一个用土坯隔出的院落,教师们在院内种菜,或养些家禽、堆点儿柴草。这片宿舍建房时就地取土做坯,房子就势建在这一大片由于取土而变得地势低洼而形成的天然大院里,在空旷的荒野里这种院子具有天然的挡风屏障作用。院子里的土地上自然生长着一层红绿相间的草根,四周种有一圈沙枣树,春天可以闻到随风飘过的沙枣花的清香,过了铁路不远处就是黄河和黄河上的一个小型水利发电站,周围生有一圈杏树,到了春天杏花开时,这里景色挺美。沿着水电站往黄河下游走,两岸有一大片防护林,夏天树林里生长出一片片野生的金盏菊,金黄的花朵煞是好看。夏天在大树林潮湿、背风、向阳的草丛中常常生出一片片蘑菇,有时我夏天到那里,为了改善伙食,常随我哥在树林采回一些蘑菇,或是到水泡子中捞鱼,或是用自制枪打鸟,总之很有些乐趣和收获。
由于这里是个小站,火车在这站的停靠时间只有两分钟。有一年冬季我在探亲时去西北看我哥,火车到站时我正在打盹,等我睁开眼时,车门刚刚关上。我无奈的看着列车向下一个小站驶去,火车抵达下个小站的行进时间为五分种,列车停靠时间只有一分钟。当火车再次停下时,我提着一个旅行袋走了下来,这个小站比我哥所在中学的那个小站更荒凉,所谓站台只是一间七、八平米的小砖房,除了我这个异乡之客外再没看到一个旅客。小房子中间悬挂着一盏半明半灭的只有几瓦的小灯,车站里唯一的一个工作人员在火车离去后也提着灯准备回家了,此人离开前我向他询问有无返回的客车,在得到带着浓重口音的否定的回答后,他告诉我,要在第二天早上才有返回经过的客车,说完他提着灯离开了。
此时正值冬季,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我打量了一眼位于茫茫旷野中的这间闪着昏暗灯光的小屋,想到我这样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可能在这间连门和椅子都没有的小屋中呆上一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我心中暗自懊悔,只怪自己在旅途中不够警醒,太大意了!但此时悔之晚矣。
天色越来越暗,这天晚上没有一点星光,夜色中只有铁轨发出的微弱闪光,想到我哥的教职工宿舍距离铁道只有十余米,我决定沿铁路返回。这段路程虽然火车只行驶了五分钟,却也有几十里地,徒步走回谈何容易,况且我手中还提有一个旅行袋,这时我想起东北的朝鲜族妇女总将东西顶在头顶,为了加快行进速度,我尝试着将旅行袋顶在头上,然后甩开大步沿着铁路飞快地走了起来。铁路从一片黑黝黝的林场中穿过,树林里传出一种鸟的怪叫声,同时听到北风掠过树梢发出的呼啸声,树枝的折断声和刷刷的摇动声,看着在冬季的北风中不停晃动摇曳的树影,我的心里咚咚乱跳,不由的加快了脚步。过了林场我走过一段铁道两边都是坟地的路,只见点点磷火在空中飘动,铁道两旁的坟头上悬挂的白幡就像一个个白色的影子在寒风中抖动,不远处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虽然我那时在东北经常在夜里到地里打夜班,练就了一定的胆量,但这时心里非常紧张,生怕蹦出个坏人来,我只觉得冷汗直冒,毛发倒竖,好在不时还有列车亮着大灯飞驰而过。这时我也顾不了许多,越发加快了脚步,走得满头大汗,在经过约四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晚上约九点钟我终于看到了路边仍旧亮着灯光的教职员工宿舍,就像在沙漠行走的人见到了绿洲,我长吁了一口气。当我在门前出现时,我哥他们都楞住了,细问缘由,才知我这段不寻常的经历,虽然那晚天气很冷,我的身上早已被冷汗和热汗湿透了。
还有一年冬天我探亲后回到东北,半夜到了拉哈小站,拉哈站虽然不大,但候车室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等候第二天早上发往团部的大客车。候车室里有不少知青,也有一些当地人,因为天气冷,在候车室门帘外冷暖空气交汇的地方,呼呼地冒出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就像一个大蒸笼。因为气温低,我又喝了点水,这时我很想上厕所。我向工作人员询问厕所的位置,他向外指了指坡下几十米远的地方,我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外面黑的像个黑锅底,想到车站人挺杂,不比在田野中走夜路那么简单,总觉得不大安全,于是我退了回来。有了几年旅途的经验,我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候车室,看看车站里有什么小偷或歹人,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乡下人走了过来,他的脸长的像个包子似的,一双愚昧不开化的小眼睛色迷迷的咕噜乱转,我们看电影时歹人都挂相,其实挺有道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真是不假,此人眼中充满邪恶。在一个小时前我刚进车站时,就发现他在骚扰一个女知青,他假装瞌睡一个劲儿往那个女知青的身上靠,交叉的双手从腋下伸出,他的手在那个女知青的身上不停游走,那位女知青一个劲儿躲闪还是深受其苦。此时正是半夜,旅客们都在打瞌睡,没人注意包子脸。由于候车室这时很静,我刚才小声询问工作人员厕所的位置时,看到包子脸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熬不往了,决定出去方便一下,这时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外面一片漆黑,我向对面看了一眼包子脸,觉得他半眯半睁着眼睛好像在睡觉,手里还夹着一只烟。
我出了冒着大团雾气的候车室,为了怕引人注意,我没有开手电,在漆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厕所快步走去。到了厕所门口,我又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这时我看到身后稍远处有个烟头的微弱光亮好像正在尾随而来,这烟头忽然连续闪了两下,好像是被人猛吸了两口,似乎在下决心,然后猛地往地下一丢,随着烟蒂落下的一划而过的瞬间我认出了那是包子脸。我睁大眼睛在看清女厕所后,刚走进去,忽然感到地面好像有非常轻微的振动,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包子脸若是冲我来的,很容易将我堵在厕所里,想到这儿,我飞快地闪出了厕所,也不知后面是否有粪池,为了怕掉进粪池,我在厕所后绕了一个稍大的圈子,跑到厕所后蹲下来以看究竟,从我产生危险意识到我藏好大概只用了两秒钟。事实证明,并非是我多虙,就在我刚刚藏好,又过了不到两秒钟,一个粗壮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女厕门口,然后恶虎扑食似的带着风声冲了进去,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看出此人正是包子脸。看着他那有恃无恐嚣张的样子我认定他绝非误进女厕,因为这种人在这么黑的夜晚只会就近方便,不会来厕所。听到他在厕所中走动的声音,我想,若是找不到人他一定还会围着厕所找一圈,想到这儿,我轻轻从厕所后快速的绕过,向候车室跑去。进了屋没多一会儿,包子脸就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向我坐的位置望,一脸的困惑,他的神情似乎在问:明明看到这个知青进去了,怎么一下不见了?想到这个杂种差点把我堵在厕所,而我还要忍受不能方便的煎熬,我不由得怒火中烧,真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包子脸这时好像折腾够了,闭上眼睛开始打盹。我叫醒了刚认识不久的一位女知青,约上她一起去厕所,回来时,我把刚才的经历告诉她,我们决定一起教训这个愚昧无知的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家伙。从他身边经过时我们的脚下同时铆足了劲儿,同时落地生根的向包子脸儿的脚上碾去,包子脸疼得大叫起来,我们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说:“哟,没看见。”包子脸似乎意识到我们已经觉察了他的歹心,有点心虚,没有再说什么。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我觉得我们旅行在外时,防人之心真是不可无,而且有时歹人比豺狼更可怕。
五十五团二营十四连 吴展
2009年月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