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族五圣 之吴泰伯
摘自吴钢的作品《易经释梦》
在甲骨文遗存方面,商周两国的对比是十四万斤整文对三百片残破文字。我们知道周人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字,而在周初两族文学功底的差距是:五百年对三十年!从这一差距出发,我们认定周人的文学水平不可能在西周超过殷人,如同蒙古人做诗不可能超过宋遗民。
所有的迹象表明:在摄政时代曾经发生过一起文化劫难。为了达到全面专制的目的,周初的统治者摧毁并篡改了崇尚自由、平等、创造、享乐的商文化,而殷人祖传的集体记忆也被强权刷新了,历史的真相也被重复千遍的谎言取代了。只有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回答,为什么周朝在起步的阶段就会成为文化上的暴发户,而他们的《礼>、《乐》在一段时期以内,既无前承者,叉无后继者。只有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回答,为什么世系连贯的西周会存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文化断层,为什么所有那些为周朝统治者奠定基础的文化功绩,都汇集到同一个独裁者的名义下。
商文明的突然死亡,为一个纯农业的、宗法的专制社会的建立铺平了道路。自此以后,百工被收归官奴,私坊被并为官产,市场被权力侵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奠非王臣。”人权的彻底丧失,将中国的历史推向了一个持续四百年之久的黑暗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既役有文化创作的动力,也没有精神追求的热情。
在诸子百家之中,儒家当属另类,因为他们的学理少有创意。儒学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全仗自身底蕴雄厚,本着“述而不作”的原则,儒家学者通过特续地搜集整理各类史料,踏踏实实地疏通了自身的本源。就我们所见,儒家之所以形成一个庞大的学派,部分地归因于性格方面的相似性,按照现代的话语,应该叫做性格症候群。这些人个个用功读书、虚心怀古,做学问也是老老实实。不知道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究竟是两种面目,而且著述者难免心怀叵测,读书太多太死,也容易招致邪火攻心。
儒家学者从早先的文献中找出他们要找的“圣人”并非难事,因为在周初文化与强权非常简单地归并在一起,只是他们的探索精神令人敬服,他们顾藤摸瓜地发掘出一个“圣人”世家,以及一种绝无仅有的、不断造就“圣人”的家族文化。“圣人”的兄长是“圣人”,“圣人”的父亲更是“圣人”,父亲“圣人”的叔父是“圣人”,叔父“圣人”的父亲仍然是“圣人”——至于为什么“圣人”的祖父不怎么“圣”,本书另有别论。
一般而论,从政与成圣两不相得,因为摆弄权力难免伤害他人,难免暴露人性的龌龊,进而给“圣德”蒙上阴影,所以沾染道德洁癖的“圣人”们大多远离政治。然而,在“圣人”世家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相得益彰的景况:黑加白等于雪白!要想获得身后的荣誉,必要舍弃某些现实的利益,这也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交易规则。然而,在“圣人”世家身上,我们分明看到对方的圣誉与自身的现实利益一直都在同步地膨胀,直至触及它们各自的极限!
对于儒家追圣族而言,怀疑便是过错,更何况群星璀璨的身份背景还会烘托出层叠交映的立体幻象,激励起更为强烈的追圣热情。这一现象的存在,诱使我们虔心考究早周诸圣的“圣行”。
古公亶父这样的称谓听上去不伦不类,在文盲民族看来,相隔三代确实显得够“古”,况且,这人的名称中还掺和着外来语,依照周人的习惯,应该叫做古公直考。不管怎样,所谓古公应该是第一代“圣人”,他的业绩与摩西相当,尽管没能在族人面前掏出契约,却能带领周人踏上神明许诺的飞地。但是至此而后,“圣人”谦让大度的胸怀却忽然转向自身的反面,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这人故意暴露出周人无法想象的、贪婪至极的野心一一“始谋剪商”。
吴太伯应瑷是第二代“圣人”,他的使命与约书亚相当,“插队落户”的约书亚。可是,这人洁身自好的性情又颇似许由务光,“圣隐士”本愿舍弃权位,却摆脱不了权位(或责任)的纠缠。尽管“圣隐士”文身断发东藏西躲,尽管与荆蛮存在着语言和习俗的障碍,仍旧被求圣若渴的土著奉为国宝。可见约书亚自有约书亚之命,无论逃到天涯海角。
文王作为第三代“圣人”当之无愧,此人在监狱里发明出韵味无穷的六十四卦,足以藐视殷商三百年占h史。考虑到神秘文化长期占据着殷商文化的巅顶,“圣人”的天才可是了得。正是这位来自文盲人口的“圣人”,在七年的商都逗留期间成功地突破了语言、文化、信仰和传统方而的屏障,不但迅速掌握了专业性极强的预测技术,而且一蹴而就地超越了这门学科的前沿,成为该领域的巨匠——原来,<红楼梦》的底稿出自努尔哈赤之手。
武王作为第四代“圣人”主要得益于神迹,这人凭借着三千人的武装,一日之内(或日半个上午)便轻而易举地摆平了人口超过百万的老牌帝国,这样的军事成就在人类历史上本可以大书一笔,只是没有得到国际公认——是什么原因使得民族战争瞬间演化为阶级斗争?这个问题不解决,必然闹得各国人心惶惶。
从第五位“圣人”那里,传来了天上的声音。这人手握枪杆开始教育国民,他将自己的音量调节到极限,如同雷霆盖过万簸。“圣人”的近亲于是有福了,他们不但可以亲聆“圣诲”,还可以大吃小灶,在这方面《尚书》里就留有多篇记载。尽管如此,凡夫之心难免贪嗔痴慢,真理的传播也会遭到接二连三的怀疑,由于那些旁听者(管叔、成王和召公)或多或少握有一定的权柄.他们的怀疑也促使“圣人”一度逃离讲台(“奔楚”)。从事后来看,“圣人”的说教取得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圣人”亲手扶立的君主遇事便哭,显然已堕落为凡夫,而且从此以后,“圣人”家族再无“圣人”现世,其悲也夫。
在“圣教”当中,“天命”与“道德”是“圣人”常用的主题词,这两个单词背景深厚,应当出自发明出文字的、长期从事宗教实践的民族之口。本着“拿来主义”的原则,“圣人”早已将它们的涵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清朝统治者为了表明自己比正统更加正统,也曾摆出尊儒尊孔的姿态,也曾盗用“存天灭人”的宋明理学强加在国民头上,可见所谓“道德”无非是一类话语,无非是野蛮统治的遮羞布。现代人应当明了: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与它的经济水平密切相关,每当政府一再强调“道德”的时候,往往意味着相反的状况。
由于“道德”一词能够激发起许多美好的联想,说者脸上有光,昕者心里受用,便有了广告的价值,用来安慰亡国奴可谓恰到好处。“圣人”于是放言:“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对这样的漂亮话,任何一位改朝换代的受益者都会推祟备至,更何况,它还给野蛮统治文明找到了自欺欺人的说辞。儒家学者把事情看得过分认真了,他们将单面的愿望融人了对现实的评价,乃至主客不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文化落后的秦国居然会一统中原。历史的现实告诉我们:对于那些生于乱世的政治家而言,如果本人心不黑、手不毒、皮不厚,注定会成为被“天命”抛弃的第一个牺牲品;而且在互相冲突的民族之间,“天命”往往倾向于凶残的、噬血的一方。由此可见,“道德”一说也可以衍生出多种反面的阐释。
“正义战胜邪恶”一般是童话的主题,这样的主题还会通过各种传媒渗透到各类剧情当中,从而给成人社会带来幼稚而虚假的安慰,可见不断地寻求安全感原本是人性的弱点。在这方面,《封神榜》已经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我们知道那是一部纯文学作品,那是想象中的、理想化的历史,毕竟,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乃是自我欺骗。在所有的问魉当中,最愚弄人的问题无非是“善与恶”的问题,因为在集体无意识那里,终归是无所谓“善恶”的。儒家因为不支持信仰,便不得不去包揽惟有神明才能胜任的工作。针对历史和现实当中的是是非非,儒家学者必须根据自定的道德标准拿出感性的评价,他们还要用这种评价去影响社会去说服君主,他们似乎在暗中使劲去改善“天命”,于是,“有德”、“无德”、“得道”、“失道”之类的说法便泛滥起来。无论如何,儒家的努力都没有收到实效,而“命定”的悲剧却无一遗漏地在历史上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