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才女,就免不了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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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思球 文章来源:博客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4-1-2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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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人》之一
(一)
在旧时,做才女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远不如才子们来得潇洒。说到才子,人们马上就会想到一个词语“才子佳人”。你看,做才子,立马就会有佳人相伴。而才女呢,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并不是好事。在男权社会里,男人希望你做一个淑女,而不是一个吟风弄月的才女。 才女,才智高人一筹,眼光高人一等,才女更能洞悉男权社会的种种弊端,甚至,会挑战这些弊端。才女对男人的要求会更高。因此,才女的一生,总是比平常女性多一些这样或那样的遗憾。她们大多绕不开一个“情”字,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而吴藻,就是一位这样的才女。 吴藻(1799—1862),字苹香,自号玉岑子,原籍安徽黟县,父亲是一位大丝绸商,长期侨居浙江仁和(今杭州市),家道非常殷实。徽商都十分重视子女的文化教育,从很小的时候起,吴藻就和姐妹们一起,接受全面规范的闺中教育。吴藻天分极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工词曲,从她的一阕《如梦令》中便可看出一斑: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 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 延伫,延伫,含笑回它:“不许!” 少女的娇嗔与可爱呼之欲出,可见吴藻早年就具有出色非凡的文才。她不仅是出名的才女,而且还是出名的美女,再加上优裕的家境,所以,花落谁家,婚姻的事就很难办了。实际上,自吴藻十五六时起,到吴家来做媒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坎,但是,有几位才女能像李清照那样,一要结婚就碰上了赵明诚那样的人呢!吴家是生意人,交际圈子里除了商人还是商人。可这些人,吴藻一个也看不上眼。 一转眼,吴藻已经二十二岁了。那时候的女性都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成家,吴藻再也拖不起了。苦苦地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还是逃不掉做一个商人妇的命。于是,她认命了。她的父母替她物色了一位夫婿,姓黄,也是一位大商人。这正应了一句流行的话,骑着白马来的不一定都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 当才女遇到商人,一个是柔情似水,一个是不谙风情,纵使你有满满一桶的爱,又有什么用呢,而他,却只有一只碗,也许还是豁了口的。 这位黄先生一心沉湎于经营,没什么文化,对诗词文章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婚后,当吴藻满怀兴致将自己新填的词拿给丈夫看时,丈夫一边说好好,一边就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一腔风情无人解,在生意人的眼里,只有跳来跳去的数字,而数字和文字,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好在黄先生对吴藻还是百般宠爱,在他的眼里,妻子写点诗词文章,纯粹是玩一下,用今天的话来说,至多是小资一把,点缀一下生活情趣而已。如此,就让她好好玩吧。于是,他专门为吴藻布置了一间雅致的书房。吴藻天天呆在书房里,编织她的闲愁。她在《祝英台近》中写道:“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尽管生活优裕,丈夫关爱,可吴藻还是有一种堕落的感觉,堕在尘世里。她不甘心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鸟,她要飞翔。用张爱玲的话来说,即使低到尘埃里,也要开出一朵花来。 (二)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勇敢地走出家门。 不是去逃亡,而是去赴男人们的酒会,而且还是女扮男装。 吴藻的词作在当时的文人才子们当中流传开来之后,他们对她的才华深表赞叹,但对这位年轻的才女均无缘一见。没有美女捧场,文人们再怎么疯,也觉得索然无味。所以,随着吴藻声名日盛,一些比较大胆的文人,开始邀请吴藻去参加一些诗文酒会。所谓才女,不仅要有才,还要有过人的胆识,敢于向固有的规则挑战。吴藻就是一个不拘于封建礼节的人,好在她的丈夫也还算是比较开明,对她说:只要你玩得开心,玩得高兴,你就去吧。得到了丈夫的同意,吴藻欣然前往,如鱼得水,同文人们诗酒唱和,才情迸发,她的才华让他们惊羡不已,称她是“当朝的柳永”。 江南的山光水色是才子佳人们的天堂。风清月明,飞觞传茗,三五好友,诗酒文宴,吴藻似乎在交际活动中找到了自己,性情又变得活跃、开朗起来,她经常是在夜深人静时分才带醉而归。即使这样,他的丈夫也没有责怪她。但是,作为一个女人,经常参加男人们的活动毕竟有许多不便,也容易遭人闲话。吴藻灵机一动,干脆女扮男装,在出门参加文友聚会时,儒巾长袍,俨然一个翩翩书生。有了这样的打扮,她的行动方便多了,可以更加方便自由地出入酒楼茶馆。 从此,吴藻成了一个公子哥了。她举止文雅,风度翩翩,满腹诗书,太能以假乱真了。一次,吴藻随一班文人到青楼中去玩,一个姓林的歌妓竟对她情有独钟,爱上了这个公子哥。吴藻也干脆逢场作戏,与林姑娘眉目传情,一副恋人模样。吴藻还写了一首《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校书,旧时对妓书的雅称),记述此事: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侬幽绪。 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吴藻真的要买只红船,与林姑娘同游五湖而去吗?非也。千万别弄错了,这只是一时的酒酣娱兴而已。有的人论者据此说她有同性恋倾向,实在是冤枉了她。在吴藻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寂寞的,惆怅的,没有知己的。“停琴坐,秋影落空阶”,漫漫长夜,夜凉如水,相伴的仍是凄凉,“圆缺阴晴天不管,谁管得,古今来,万斛愁?” 值得一提的是,吴藻前往苏州拜见陈文述的那次出游。陈文述是嘉庆举人,家中建了座碧城仙馆,他像袁枚那样,收了一大帮女弟子,终日里吟诗唱词,打算重振闺秀文学,影响很大。吴藻除了结识了这位师长之外,还认识了好几位令她终身难忘的女友,与她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写下了不少酬答词。陈文述对吴藻评价很高,认为她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 陈文述的儿子陈小云与妻子汪端是一对词坛伉俪,夫唱妇随,让吴藻十分羡慕。吴藻认为这才是理想中的婚姻,她在致汪端的《南楼令》一词中,赞他们的婚姻是“福惠证双休,神仙第一流。”湖上泛舟,花下品茗,诗词唱和,琴瑟相谐,这才是吴藻理想中的夫妻生活。而这一切,对颇有些心高气傲的吴藻来说,已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 (三) 吴藻在二十岁时,以杂剧《乔影》而闻名大江南北。 《乔影》充分表现了吴藻的人生理想和心灵轨迹。剧作情节很简单,但是它表现的思想内容很复杂。全剧只有一幕,写东晋有“咏絮之才”的才女谢道韫,改作男儿装,在书斋展玩自绘的男装小影。谢道韫在这幅题为《饮酒读骚图》的小影前对酒抒情,感叹自己因性别所限,平生抱负不得施展,天地之大,只有这幅小影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就是怀才不遇顾影自怜的意思。在古代,作为女子,纵使才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呢,“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是男人们的事,女人连资格也没有。着男装,痛饮酒,读《离骚》,表现出了吴藻对魏晋风度的向往与追求。她塑造的女扮男装的谢道韫这一形象,逾越了当时社会中的性别界限,背离了当时传统文化中的女子形象,表达了强烈地参与社会生活的愿望,表现了朦胧的女性解放意识,代表了广大女性的心声。如剧作开篇时谢道韫的一段自述,说明了吴藻创作此剧的动机: 我谢絮才,生长闺门,生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敢夸紫石镌文,却喜黄衫说剑。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咳!这也是束缚形骸,只索自悲自叹罢了。但是仔细想来,幻化由天,主持在我,因此日前描成小影一幅,改作男儿衣履,名为“饮酒读骚图”。敢云绝代之佳人,窃诩风流之名士。今日易换闺装,偶到书斋,玩阅一番,借消愤懑。 吴藻想做些什么呢,她借谢道韫之口,“且把我平生意气,摹想一番”: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著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更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 在这套曲子中,一气十个排比句以及一连串典故,以王子乔、李白、韩愈、刘禹锡等历史上著名的豪放洒脱文士自喻,气势磅礴,表现出一种绝对的与男儿共比肩的自信和自豪。该剧以酣畅淋漓的笔墨、奔放豪迈的感情抒写人间不平,代表了受压抑的广大女性的心声,所以一问就引起了轰动。清道光五年(1825)的秋天,《乔影》在上海举行广场演出。由苏州男子顾兰洲独唱。他“曼声徐引,或歌或泣,靡不曲尽意态”,感动了无数观众。演出时“雏伶亦解声泪俱,不屑情柔态绮靡”(许乃觳《乔影》题辞》)。明清女性剧作中,吴藻《乔影》影响很大,现代作家郑振铎曾将它收入他编著的《清人杂剧》一书。 吴藻认为,造成她一生不幸的原因就因为她身为女子,所以,她向往男性生活,希望像他们那样自由地参与社会生活,建功立业。她的词作《金缕曲》仰问苍天,词风慷慨悲凉: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天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她渴望像苏轼那样,以铜琵琶、铁绰板来放歌人生;她要仿效屈原问天,问女性何以命途多舛。这些觉醒了的才女们,真是活得艰辛而美丽。 (四) 可是,就是这样女扮男装饮酒读骚的生活也很快就结束了。婚后数年,吴藻的丈夫不幸染病去世。她伤心至极,尽管丈夫不能做到与她夫唱妇随,但毕竟十分宠爱自己。那些诗酒唱酬的日子都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了。 由于吴藻婚姻不谐,她的老师陈文述曾劝其修道,并赠以法名“来鹤”。而且陈文述还特别强调:“诸女弟子‘皆诚心礼诵’,参悟真如,尤以钱塘吴苹香为世擘。”陈文述继袁枚之后,关心女性命运,重振性灵,可是,谁能彻底改变女性的现实命运呢?袁枚不能,陈文述也不能。所以,陈只能号召女弟子学佛。这是在现实中撞墙之后的无奈之举。在老师的鼓励下,自丈夫去世之后,吴藻告别了以往的生活,决定一心学佛参禅。从此,才三十余岁的吴藻移居嘉兴南湖,筑“香南雪北庐”,与古城野水为伴,归于那种青灯古佛的境界。 “人到伤心才学佛”,吴藻是一个热爱生活和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学佛,对她来说,是对现实的彻底失望,是完完全全地关闭自己。早年激情飞扬、诗酒唱酬的名士生涯,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她给自己的人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带着伤心和孤寒,从热闹的现场,绝望地走开。 她这属于男人们的世界里走过一遭,她反抗过,并发出了自己的呼声。“英雄原无别儿女”,振聋发聩,是对女性命运的强烈控诉,这句词可以和后来秋瑾女士的“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列”之句相媲美。可这又能怎样呢,“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花的收场是落红,红颜的收场是泪和血。 隐居在人迹稀疏的南湖边,一切都平静了,相伴的只有房前屋后的梅花。在吴藻的词作中,梅花意象的出现非常频繁,特别是在她的后期作品中。佛教净土宗认为,梅花至为清洁,人若达此境界,须经七世轮回的专心修炼。所以吴藻在《香南雪北词序》中有“几生修得到梅花”的疑问。在《浣溪沙·周暖姝夫人修梅小影》中,吴藻写道:“修到今生并蒂莲,前生明月十月圆。梅花如雪悟香禅。”她一方面对周暖姝夫人的修梅境界表示赞叹、羡慕,同时,也表示了自己“梅花如雪悟香禅”的决心与追求。 在人迹罕至的南湖边,在如雪的梅林里,一位纤弱的女子,人比黄花瘦,她一路低吟浅叹,再也没有人听到了,也无须别人听到,她,活在自己的寂寞里。 冰雪心肠句欲仙,此身只合老湖边。水房春暗落梅天。拾翠几人抛钿朵,添香独琴弦。好怀渐不似当年。(《浣溪沙》)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浣溪沙》) 十年过去了,还有多少个十年呢,“欲哭不成还强笑”,隐居的日子苦不堪言。况且,她还曾是一个喜欢热闹和交游的人。 一灯如豆,梅已谢,人将老。而夜,还是如此漫长。 在长期的南湖幽居中,吴藻将自己平生创作的词作一一整理出来,编成了两本集子,一是《花帘词》,收集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词作;一是《香南雪北词》,在道光二十四年刊成,汇入了她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吴藻的词影响很大,后来的词史和研究者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如胡云翼《中国词史略》论述清词提及的女性词人惟吴藻一人,“词誉遍大江南北,为清代女词家中第一人。”谢秋萍认为清代的词,无论浙派与常州派,都是以模拟、雕琢、刻画为能事。“除了纳兰性德,我们只看见吴藻女士,用这样轻巧、活泼、流畅的白话,来抒写自己美丽的心情,自然怪不得她要名噪大江南北了。” “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再没人来安慰内心的寂寞和忧伤了。那些纷繁的感受,那些冷,泪,被一枝细杆狼毫,急急地写到一张张古朴的纸上。那纸,也不堪重负了。 “记得黄昏小院,曾伴花宿”,梅如雪,一生爱梅,写梅,与梅相伴,冷艳,孤傲,把每一朵雪花都认作芳邻。 她把自己也活成了一枝梅花,一生只需要北风和雪。 4.1.2007 (我是在《明清妇女戏曲集》一书中读到吴藻杂剧《乔影》的,感谢台湾学者华玮编辑点校的《明清妇女戏曲集》,华女士对明清女性文学典籍的整理出版和研究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笔者从孔夫子旧书网的台湾安雅书店购得此书,向台湾同胞良好的信誉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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