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还没大亮,初春的凌晨,依然寒气袭人!
勤章一早起来,穿着件白色土布单衣对着搪瓷洗脸盆发呆,水盆里那四方脸是自己么,十五岁了,下巴上还是光光的,咋就不长出象秉爷那样的胡子喃?照大伙的说法,咱跟咱老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那就是说很标致罗,看咱老汉讨的女人――咱娘,嘿嘿,年轻的时候可是生产队一支花哩,这可是有根有据的,谢家河坝那秃子叔——谢有光不经常提起么!等我再长两年,也托咱娘给找个媒婆,就东头何蔓婶,两张嘴皮子,翻云覆雨的,准成!至少嘛要找个咱赤江公社一支花,对头,一支绝对标致的沿山红(杜鹃花的俗称)
正想的得意呢,屁股上“啪”的一声,勤章哎呀转过头,老娘手里拿把扫帚,正望者自己
“你娃娃大清早搞啥名堂,跟洗脸盆说啥呢,看你那嘴边边,笑的跟豌豆角似的!”
“娘”勤章在家里脸皮挺厚,贼贼的说“我想干女子喃,娘,你托蔓婶给说一个?(当地俗称未过门的媳妇为干女子)!
“你看你长的跟斑竹竿子差不多,戳在那里,我们家木楼楼都怕被你捅个洞”二姐玉兰从灶屋里走过来,边揩手边揶揄“老三,我十八岁都还没想嫁出去,你想娶童养媳呀,现在可是新社会哦!”
“哇,”老幺仁章从卧房里蹦了出来“羞不三哥”,却把大头往娘里直拱,
“娘,我脑壳上咬的很,你看看,是不是三哥袄子上的大胖虱子挪窝了”?
“老幺尽打胡乱说”勤章有点发急“你都满十岁了,算半个大人,长虱子也不该赖我啊,是不,娘”?
薛秀英在仁章头上翻找半天“没得虱子,噫?哪里来的酒糟子皮喃?”
勤章乐了,“昨天擦黑,我跟老幺路过谢家河酒厂,我叫他去偷了几把酒糟子,这不,你看他惶惶张张的,睡了一晚上还有作案证据,哈哈!”
“你还说,”仁章觉得挺委屈撅起嘴说:“你那么大个人不去,自己在外面放哨,叫我去翻墙”!
“我本来想找好哥们谢大东,一起去弄点,娘,你知道,看酒厂的是他大爷,至少能全身而退吧?”勤章忙解释道“煞尾呢,大东到史家坡看他舅去了,我现在是个大人,怎么还好意思去干那事,所以就辛苦仁章呀”!
“娘,三哥把我顶过墙去,那边下脚的地方都没得,扑通一跳,结果摔了个狗啃屎”仁章忿忿!
薛秀英默默的听两儿子说道,鼻子直发酸,这年月肚子饿啊,娃娃们是为家里倒弄吃的,大儿子成章没当兵的时候,还不经常带着勤章,都没少翻那酒厂院墙,人家老谢头良善,觉得咱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哪次也没当真追撵过!当娘的能说啥呢?
“哈哈,那说来今天的早饭,来之不易呀”左边卧房传出银铃般的笑声,老四玉碧一阵风似的走出来,却对仁章假意嗔道
“老幺起床又没叠铺盖,功过相抵”玉碧把手里拎件爆出棉花的土布袄子,皱着眉头,边拍打灰尘边给勤章往身上套:“好大的霉臭味道,赶明儿暖和了,我给你晒晒,大清早不穿袄子,你想学二姐?这两晚睡觉跟拉风箱似的!”“我强壮着呢,”勤章挺挺胸膛,把衣服两襟往怀里一抄,就墙上取了根线绳扎在腰里!
“壮的很,还不象根斑竹竿子”玉碧小嘴一撇,扭身进了灶屋!
“不准说咱斑竹竿子”勤章朝灶屋大吼!
灶屋里烟雾腾腾,玉兰跟玉碧在里面叽叽呱呱说个没完!
薛秀英倒罢洗脸水,走进去问:“饭好了没有,就光顾着说话”!
玉兰挽着袖子说“好啦好啦,”把装着稀粥的土瓷盔子(类似与瓦罐)端离灶台
“玉碧,把灶孔里的火熄了吧,老幺,你洗过脸没有啊”?
“洗啦”老幺跑进来,吸吸鼻子说“好香”!
“把火塘里的火也熄了嘛,就你罗嗦,铁罐没水了还空烧,给你烧穿了都不晓得”薛秀英责备道!
仁章晃晃大脑壳,扮个鬼脸,赶紧跑到火塘边,拿把火钳劈劈啪啪的一通拍打。
勤章走过去,把西边墙上的小木格窗子支开,楼下就是诺水河,清冷的河风夹着雾气扑面而来,勤章打了个冷颤,赶紧把窗子又关小了些!
一轮淡月还挂在河对面马桑坡顶上,快五点了,天色微明!
灶屋里还不咋亮堂,瘸腿的花梨木桌上已经摆着半盔子冒着氤氲热气的菜粥,酒糟子的醇香和着窄耳根的清香顿时在小屋里弥漫开来!灶屋中间的火塘,有两根还没燃尽的松木还嘣着火星,那高吊的黑色铁罐被倒空了水,轻轻的晃悠着哩,最里边的泥灶台冒着几丝青烟,和着火塘的水汽,被窗口晨风一吹,袅袅的往东边门口飘去!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薛秀英拿着木勺在盔子里搅搅,几粒白米随着勺子直打转,格外醒目,小仁章伸着脖子,两只大眼跟着勺子移动,喉咙里咕咕的咽口水。薛秀英把搅匀的粥依次添到孩子们面前的土巴碗里,轮到自己时,只剩下些白汤和几根窄耳根叶子。
桌子中间那盏桐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映着孩子们清瘦的脸,薛秀英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把灯芯拨小了些,大家都无须用筷子,两手捧着碗,有滋有味的喝着。
前几年搭食堂,家家户户的锅啊,铁罐都被收走,喝碗粥要跑到二里地外的杨家院子,大食堂就搭在那里,他老汉看娃娃们实在是饿的不行,就半夜起来瞒着生产队的人去诺水河里摸鱼,回家用桐子树叶包着,在火塘里烧着给娃娃们吃,前年发大水,他老汉有一晚去了再也没有回来,隔了三天,才在县城下面杜家河滩找到尸首,当年秋天,大儿子成章实在饿的受不了,二十岁的小伙,正吃长饭的年龄啊,只好报名当兵去,人家的娃娃参军保家卫国,咱家成章就为了口饱饭吃。
忆起这些,薛秀英就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坐在旁边的玉碧发觉娘又在发呆,便伸手拉拉:“娘,你又想念大哥啦?我一会儿去公社收发室问问,看有没有大哥的信”?
对面的玉兰也说:“娘,快吃吧,队长说今天要进城挑人大粪,五点钟公社门口集合呢!”
薛秀英收住心神,揩揩眼角,呼啦啦一口把粥喝下去,玉碧接过碗筷,“我跟仁章不算劳力,所以不用去,娘跟二姐,三哥,你们去准备,我洗碗”,又对着正用舌头舔碗沿的仁章笑骂:”罗嗦鬼,碗边边都啃缺了你!!
外面原本静寂的街道忽然变的热闹起来,勤章一溜烟跑出正门,头也不回的说:“娘,我先看一眼去”!
“你的桶喃”?玉兰在后面叫,可惜勤章已经没影儿了。
“别喊了”,薛秀英说“你又不是不晓得,他出门就是条尥蹶子的马,喊的回来么你,我们把他的空桶担到公社门口,他肯定在那里”!又回头叮嘱仁章:“你今天放牛去谢家河坝,那块沙沙地窄耳根肯定多,挖起来也轻省!”
“快走吧,迟到要扣工分!”玉碧催促着二姐玉兰,又对娘说:“我下工后去谢家河坝转转,光靠幺娃挖那点点,晚上哪够咱们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