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支流藕池河一如浏阳河般九曲十八弯,彼此却不可同日而语。若把浏阳河比作声名如雷灌耳的歌唱家,那藕池河只不过是乐坛尚不为外人所识的一个歌手。歌手不曾气馁而停止歌唱,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她用涛声和着两岸人的心弦,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时而欢乐时而痛苦地吟唱着,浩浩荡荡从南洲逶迤而过,投入南洞庭湖那母亲般博大的怀抱之中。
“催命啵?”今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厉害,都快到七月半烧包节了,白天太阳还晒得地上嗤嗤冒烟。送了一天公粮累得贼死的操老倌刚端起饭碗,婆婆就把两个孙伢子缺学费的事唠叨个没完,要他这个做爷爷的想想办法。操老倌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堵了婆婆一句,然后发开了牢骚:“公家也越搞越没名堂了,几千斤粮交上去,就拿一张盖章子的白条子把人打发了,什么搞法!”婆婆很委屈地瘪瘪嘴巴,嘟嘟囔囔还在不停地发牢骚,三十六计走为上,操老倌心里烦,将一片素炒辣椒三嚼两嚼咽进肚,一推碗决定到矶头上歇凉。
藕池河边隔里把路远便有一个矶头,酷署溽夏,傍河而居的人们得天独厚,每晚都搬把睡椅去乘凉。浪涛轻拍堤岸,河风送来清凉。人们半躺半坐,说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疲劳不知不觉被驱逐了。待歇到星移斗转,浑身无一个毛细孔不熨贴,已是午夜时分,便拖着瞌睡步回家去美美睡它一觉,以恢复次日劳作的精力。
“哦,操老来啦!”若是早些年,一踱上矶头,就有年青伢子起身将他扛着的睡椅接过来,大家纷纷客客气气挪位置,把那睡椅摆到上风口,形成一种众星捧月之势。操老倌显得很高兴。城里头,某老某某老的帽子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可以戴的,得是德高望重的离退休干部,或是年迈的学者以及影视名流。总之,得是肚里有些墨水并享有一定威望的人物。在扇子拐村里,大家竟象城里人那样称脚上常常沾有牛屎的他为“操老”,喊得作古正经的,看不出有半点揶揄。他也就回答得爽爽快快的,没有丁点儿扭捏之态。然后便和大家一起交流本村本土的新闻,评论张家李家短,或者兴起盎然地听老人们摆薛刚反唐的古……
当然,听操老倌讲自己的战斗经历也是乘凉的保留节目。操老倌讲他身上哪块弹片是哪次打穿插负的伤,脑浆又是哪次守阵地打出来的,如何在枪林弹雨中用手抓住电话线沟通前后方通讯联系,等等。说得唾沫溅到周围人的脸上,大家也全然不觉。听得不明白时就少不了有问答:“操老,你说你当过火头军?”“都愿意去打仗呗,就轮流罗。”于是众人便纷纷说操老命大,因为刚才操老讲得玄乎:那天清晨美国佬的飞机炸塌连队的营房时,他早早起床筹菜去了,恰好轮到他值班。说着笑着,忽听河对面的高音喇叭里《浏阳河》颂歌一曲响遏行云:“江边有个湘潭县,出了个毛泽东世界把名扬。”金海就脱口而出:“我们村里不也出了个操老么!”操老倌的心里呀,美滋滋的,就隔着那顶长年四季不脱掉的旧军帽搔搔头皮,爽朗地笑起来:“快莫乱讲,要挨斗的!我怎么敢跟毛主席相比。”众人也笑,都说操老您不用谦虚,出国打仗大功小功立一堆,半天云里吹喇叭,方圆十里有名(鸣)声,连三岁的伢妹子都晓得,在河边这一带硬要算个人物的。
操老倌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军帽昭示着他的一页光荣历史:解放初年,操老二十郎当岁时,曾经怀着保家卫国的宏愿,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三千里江山和美国佬干仗,两年里头,身上大大小小挨了十多块弹片,有回脑袋被炮弹片击中,脑浆都流掉了一滩,不是抢救得及时,就“光荣”在朝鲜战场上了。“经过浴血奋战,终于打死了无数只美帝‘野心狼’!”这最后一句是他作报告时的原话。各级领导认为,刘玉操同志的事迹是活教材。为激励广大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哺育一代社会主义新人,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之内,或是乡里安排,或是单位来请,他经常到各村各校去做报告,宣讲自己及战友们与美国鬼子作殊死斗争的英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