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兵锋西顾  力图恢复

仙人关胜捷的消息，为南宋高层增添了底气，对金军的恐惧感始有所减。这一点从高宗战后赐吴玠的御笔中就能看到：

史谓赵充国沉勇、有大略。其用兵，以全师保胜为策，乃汉中兴良将也。朕尝思其人，以济大业。比见宣抚司奏：金人拥大兵而来，有吞噬四川之心。卿能保关克敌，挫彼虎狼之锐，而壮朕兴复之威。非谋以济勇，能若是耶！朕之所思，今乃见之。但恨阻远，不得抚卿背而慰朕心也。更在不骄其志，益励军情，则所谓济朕莫大之业者，非卿而谁？已降亲笔，除卿宣抚使。乃继以朕所御战袍、器甲等赐卿，想已必达。今朝廷见议赏典，先飞此数字，聊写朕怀。（《吴玠功绩记》）

3月，朝廷以仙人关之功，任吴玠为陕西宣抚副使，并指定免签署本司公事，专一措置沿边诸处战守。4月，又授吴玠定国军节度使、川陕宣抚副使。吴璘迁定国军承宣使、熙河兰廓路经略安抚使、知熙州。杨政授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田晟为护国军承宣使。郭浩为彰武军承宣使。姚仲为拱卫大夫、开州团练使。吴胜为右武大夫、閤门宣赞舍人。田晟以下共有93人进秩。

1134年，是宋、金战争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这一转折，不仅体现在宋、金双方的军事实力、军队士气的此消彼长，而且对两国的政治经济形势乃至国家命运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仙人关之战，是导致这一转折的关键性战役。战前，南宋朝廷尚派使臣章谊到金朝商谈议和，并通过关系疏通金朝权臣粘罕，求其撮成和议。章谊未到云中，金军的铁蹄已踏进仙人关。以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再次受到金朝的愚弄。战后金军不仅放弃了攻取四川的计划，而且暂时失去了发动战争的主动权。

岳飞在川陕使臣报捷途中听到仙人关大捷的消息后，立即上奏朝廷，请求北伐。奏书中写道：

有川陕宣抚司使臣杨祖云,赍捷报旗前赴行在，称于兴州界仙人关杀金坪野，与番贼四太子、皇弟郎君见大阵，获捷。期更量进兵等事。（《金佗续编》卷6《报仙人关获捷省札》）①

3月13日（仙人关战后10日），朝廷向岳飞下达了收复襄阳府（湖北襄樊市）、唐（河南唐河县）、邓（河南今市）、随(湖北随县)、郢州（河南正阳县北）和信阳军（河南今市）的命令。5月初，岳飞在中原战场向刘豫伪齐军发起攻势。至7月底，顺利收复了襄阳六郡。王曾瑜先生在《岳飞新传》中写道：

在襄汉之战中，岳家军遭逢的对手是金、齐联军，而不是金军主力，这同两三个月前吴玠仙人关之战相比，不免有所逊色。但是这次战役是南宋头一次收复了大片失地，其中包括原先在李横辖区之外，而由伪齐控制的唐州和信阳军，这又是南宋立国八年以来进行局部反攻的一次大胜利。

遗憾的是，宋军在西北、中原战场的连续大捷，并没有改变南宋最高统制集团以战促和的政治主张，只是为和议加重了砝码而已。这一点，从朝廷给岳飞下达的克复命令中就能看出：

自通使和议以来，朝廷约束诸路，并不得出兵。只因李成南侵，才有必要收复襄阳等六郡。故这次出师，只能以此六郡为限。如敌人“逃遁出界，不须远追”，“亦不得张皇事势，夸大过当，或称提兵北伐，或言收复汴京之类，却致引惹。务要收复前州军实利，仍使伪齐无以借口。”高宗为此特下诏，叮咛和警告岳飞：“追奔之际，慎无出李横所守旧界，却致引惹，有误大计。虽立奇功，必加尔罚。”（王曾瑜《岳飞新传·光复襄汉》）

这一命令与朝廷制定的“关陕诸将毋张虚势，毋竟小利，蓄养士气，趁间阻险，但务其小胜，不必大胜（《三朝北盟汇编》卷173）”的制置川陕之方针如出一辙。即使在有利形势下也不忘为和议张本，这就是南宋高层的真实面目。

金朝统治集团内部也出现主和、主战两种意见。左副元帅粘罕、左监军完颜希尹等认为，宋、金战争的前景已经开始向有利于宋军方面倾斜，主张议和。右副元帅完颜宗辅等人认为宋军一战即溃的历史虽已过去，战争前景也不乐观，但对议和仍持反对意见。就在金太宗举棋不定之际，宋朝派出议和使者章谊再次出使金朝，商谈议和事宜，金朝的天平开始向议和倾斜。刚刚失去襄阳六郡的刘豫知道这一消息后，生怕宋、金议和成功，伪齐变成金朝弃儿，急忙遣使觐见金太宗，乞师南征。这一请求被金主婉言拒绝后，刘豫一时陷入窘境。后来，是罗诱的一篇《南征议》使他改变了处境，也改变了金主的主意。

罗诱是伪齐奉议郎，他在《南征议》中提出了可胜南宋的六条理由：一是南宋地利失其守，二是宰相非其人，三是将骄而不和，四是兵纵而不戢，五是主孤而内危，六是民穷而才匮。刘豫得书大喜，即派知枢密院事卢伟卿谒见金主，力陈金朝选择和议与出兵南征之利弊。提出金军只需出兵5万，与齐军合兵南趋500里，即可扫平两淮，然后在两淮地区另立一国，与齐国成唇齿相依之势，使金朝再无南征之忧。以两淮之富庶 ，一旦到手，财货子女，不求自得，又何必计较宋之微赂。金太宗听了伪齐建议后为之心动，很快召开御前会议进行讨论。这次会上，主战派又占了上风。于是金太宗以讹里朵为左副元帅，挞懒代右副元帅，出兵五万，与伪齐军共同南侵。

《三朝北盟会编》卷161记载：齐将李成是岳飞在中原战场遇到的劲敌。高宗皇帝曾告诉岳飞：“如李成归国，朕当以节度使待之。”岳飞即派军中校尉王大节诈投齐国以招李成归国。大节入齐后，齐帅刘麟待之甚厚，问攻江南之策。大节言：四川百姓思归大齐已久，齐国若“以重兵临关，则人皆响应，即得四川。然后发蜀江之舟，鼓棹而下，江南屯戍之兵，魂丧胆裂矣！”麟曰：“不然，大金有命，会本国之兵趋淮甸，渡长江，直捣吴会，汝以为如何？”大节仍坚持“不若攻四川必取之地，以图万全。”麟不听。大节虽未招归李成，但掌握了敌情，便脱身归报。从这则记载中可以看出，金军战略重心已由川陕转向江淮，而这次入侵是宋军没有估计到的。

1134年9月，正在做和议美梦的宋高宗谍知金齐联军南侵的消息后，举朝震恐，便将刚任知枢密院事都督川陕荆襄诸军事，并准备赴任川陕的赵鼎改任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仍兼枢密院事，负责应敌。按赵鼎的部署，高宗御驾亲征；调淮南东路宣抚使韩世忠、浙西江东宣抚使张俊、江东淮西宣抚使刘光世、江西沿江制置使王�、江西荆南制置使岳飞、沿海制置使郭仲荀诸将分屯要地以应敌。重新起用张浚为知枢密院事，命其督师。同时派魏良臣、王绘等至金营求和。

金军这次出兵，在战略上有点类似于饶风关之战，避实就虚，避开西线吴玠、中线岳飞的防区，秘密进入两淮。宋军在两淮应敌，上有御驾亲征，执宰督师；下有刘、张、韩三大将及其他将领兵力十五万左右。而金、齐两军连年征战，销折较大，加之在吴玠、岳飞手下连吃败仗，已近强弩之末。按理说两淮之战宋军胜券在握，但刘光世未战先遁，将淮西路拱手让给敌军；张俊借口“坠马伤臂”，拒不出兵渡江；韩世忠虽有大仪镇（江苏仪征县东北）、鸦口桥、承州（江苏高邮县）三次小胜，却独力难支。最后若不是庐州（安徽合肥市）知州仇悆抗令（刘光世焚粟弃城之令）拒敌，牛皋、徐庆败敌于庐州，以及金军粮饷不继，军情波动，金太宗病危等因素导致金、齐撤军的话，两淮之战后果不堪设想。有其君必有其臣，刘光世、张俊这对懦夫庸将，与畏敌如虎的高宗皇帝堪称君臣绝配。

随着宋、金战争主战场的转移，川陕战场虽然一时陷入沉寂状态，但以坚守蜀口为己任的吴玠及其部属并没有丝毫懈怠。金军撒离喝部仍未撤出凤翔，秦陇地区大片土地仍在伪齐手中，中、东部战场正在交兵。作为朝廷委任专一措置沿边战守之事的川陕宣抚副使，吴玠心中始终装着光复大业。从1134年至1137（绍兴七年）年，他组织收复失地的战斗，留下记载的有六次：

1134年4月“初6日，吴玠与兀术战于凤州。初7日丙午又战，王师皆胜，收复秦、凤、陇三州（《会编》卷185、《要录》卷75）”。《林泉埜记》载：“复秦凤陇州，降签军七万。”

8月，又“遣统领姚仲攻陇城县（甘肃秦安县南陇城镇），克之（《宋史·高宗纪》卷27）”。

11月，“岳飞之取襄阳也，朝廷命宣抚副使吴玠乘机牵制。玠遣（杨）从仪以兵入伪地。遇敌，胜之（《要录》卷82）”。另据《宋会要》兵14之27载：“吴玠言：‘遣吴璘统帅一军前去秦、陇以来，深入伪地，牵制贼势。统领官杨从仪、将官王显11月7日到伪地腊家城（甘肃秦安县东南），逢贼三千余众，列阵斗敌，杀败贼兵。’”

1135年（绍兴五年）2月，吴璘、杨政攻拔秦州。“先是川陕宣抚副使吴玠闻敌犯淮南，遣璘、政乘机牵制。璘等出奇兵自天水至秦，谕伪守胡宣以逆顺。宣不肯降，遂攻之，拔其城，秦民大悦。金右都监萨里干（撒离喝）闻秦被围，集诸道兵来援，政复击败之。”（《要录》卷85，《宋史·高宗纪》卷82）

闰2月，“时右都监萨里干与伪熙河经略使慕容洧欲犯秦州，宣抚副使吴玠遣诸校分道伺敌。（牛）皓行之瓦吾谷，与金将呼善遇。皓所部步卒不满三百，乃下马与战。……敌见皓异于他人，欲招之，皓骂而死。承信郎高万旋骂旋战，遂与武功大夫熙河路部将任安、宣抚使队官忠诩郎秦元、承节郎薛琪、张亨皆战死于阵。”（《要录》卷86）

1137年冬，“吴玠遣裨将马熙仲攻熙州。希仲素妄庸，得檄即气索，不得已进营熙州城外数里。熙州父老闻官军来，有欲率众归附者。金将宣言曰：‘北军今日大至，当共劫营。’希仲闻之，昏时拔寨遁去。时别将郑宗、李进攻巩州垂破，希仲引兵会之。金守将龙卫上将军富察乌遣人约降，希仲许诺，独进疑其诈，裹甲待之。乌出城，援骑四至。兰州归明将王宏曰‘事急矣，何不遂取此人。’即刺之，不殊。骑士张玘断其首，从者皆鸟兽散，独宗死城下。久之，玠以希仲失二郡机会，枭其首令诸军。”（《要录》卷117）

这六次战斗，尤其是前两次的原始记载比较笼统，传记资料多引述而不析。实际这是收复秦、凤、陇、熙、巩五州的记载。与蜀口三捷相比，尽管战斗规模不大，但其战略意义不可忽视。

富平战后，宋、金双方在秦陇地区的较量与争夺，一直在主、辅两条线上进行。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次大战是主线上的较量，双方投入的都是血本；其他州、郡、县交兵是辅线上的争夺。这种争夺发生在大战的间隙里，从未停止过。宋军所占阶、成、岷、凤、洮五州与金齐占据的秦、陇、熙、巩四州，由于和双方主线争夺点的战略关系密切，始终在争夺范围，且长期处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状况。阶、成、岷、洮四州在和尚原大战之前就被金、齐战领，凤州在饶凤之战期间金将程甘入据。秦、陇、熙、巩四州，吴玠指挥宋军在仙人关大战之前就已攻克，但在大战中全力参战，无暇坚守，得而复失。

秦州在宋、金西部战场上处于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金自用兵以来，前后犯蜀，皆由凤翔、秦州两路。凤翔之兵经宝鸡、和尚原，陇右之兵经秦州。若破宝鸡、和尚原，便可进据凤翔，因粮进取长安；若破秦州，即可直据德顺，则泾原、熙河、秦凤三路皆为我有。”（《文忠集·兴州具札》卷147）正因为如此，争夺秦州的战争频频发生：1130年11月，张浚偕川陕宣抚使司撤离后即被金军占领；1131年，宋将关师古借和尚原之胜收复；1132年又被齐将李彦琪部占领；1133年4月再次回到宋军手中，年底又陷入伪齐之手。1134年4月仙人关大战刚结束，吴玠就组织收复秦、凤、陇三州。其中秦州之战从1134年4月至1135年2月，历时10个月，双方都志在必争。宋军在吴璘、杨政指挥下，从争夺到反争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收复。金、齐方面撒离喝亲临指挥，拼死相争，不得已才放弃。秦州失守，金、齐军不无后顾之忧。收复秦州，也为岳飞在中原战场收复襄阳六郡和宋军在江淮战场保持优势起到了很好的配合作用。高宗皇帝1134年8月给吴玠的诏书中有“近报遣兵，分道四出；秦雍一带，次第来归。备见规抚，嘉叹不已”之赞。

仙人关战前，川陕战场是宋、金战争的主战场，吴玠在富平战后被历史推到主战场上宋军主角的位置。战后随着金军战略重心的转移，岳飞、韩世忠充当了主角，吴玠在抗金大局中又变成配角。作为主角，他能改写历史，扭转局势，胜所难胜，守所难守。作为配角，心存大局，见缝插针，兵锋西顾，全力配合中东部战场作战。他用行动把抗金名将的标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评价吴玠时，人们都习惯与岳飞作比较。为了加重岳飞的砝码，有拿吴玠善守不善攻说事者。其实攻守只是两位名将在战场上的处境所决定的，善战无须分攻守，常胜不靠侥幸得。纵使善攻者优于善守者之说成立，翻开秦陇交兵的历史，就会发现：吴玠在大战间隙里组织的收复失地的战斗，依然熠熠生辉！

章  注

①《要录》卷75（绍兴四年四月记事）“岳飞奏川陕战捷事”条谓：“飞奏中颇有轻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