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浚入秦 重振旗鼓
金军对南宋的前两次入侵,自1127年12月至1129年2月,历时一年多。在与金军的对抗中,宋军虽有东京宗泽、潍州(山东潍坊市)韩浩、熙河刘惟辅、淮宁(军,河南汝南县)向子韶、真定(府,河北正定县)五马山马扩、洛阳(今市)翟进、泾原吴玠、陕州李彦仙、濮州(山东鄄城县北)杨粹中、大名(府,河北大名县东北)郭永等抗金将领的胜捷;也有徐州(今市)王复、长安唐重、同州郑骧、晋陵军徐徽言、延安西城魏彦明父子等守城官员的壮烈牺牲,但受朝廷惧敌逃跑态度和乞怜求和政策的影响,力主抗金的忠义之士得不到应有的支持,于是李纲被罢相,张所以罪去职,宗泽因忧愤成疾,疽发于背,不治而卒。继任相位的汪伯彦、黄潜善一上任就连派使臣屈膝于金朝;接替宗泽的东京留守使杜充畏敌如虎,视抗金军民如仇寇,不断排挤打击,导致金军长驱直入,抗金形势进入低谷。
1129年1月,金东路军攻破徐州后,一败韩世忠于沭阳(郡,江苏沭阳县),再败刘光世于扬州(今市)。宋高宗赵构听到金兵骤至,轻车简从,偷偷地在瓜州登船逃到杭州(今市),借重长江之险建立了临时政府。金军攻下扬州后没抓到赵构,又无力渡江南侵,便放火烧了扬州城,然后从容北撤。
3月5日,正当高宗君臣惊魂未定之时,朝廷最高军事长官——枢密副使、御前都统制王渊的部将苗傅、刘正彦在宫廷拥兵政变,杀死了王渊和宦官康履等人,逼着高宗退位。后来在御营使司参赞军事张浚、吕颐浩的策动下,张俊、韩世忠带兵勤王,很快平息了政变,重新把高宗扶上帝位。
经历了一场外忧内患之后,高宗皇帝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于5月1日回到常州,以示进取。在筹划进取之策时,才想起了朝臣们的建言。早在他任兵马大元帅时,京兆知府唐重就建议“镇抚关中,以固根本”,并指出如放弃关中“引兵南渡,则国势微弱,人心离散(《宋史·唐重传》卷447)”。宰相李纲也曾指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以复中原而有西北。”(《宋史·李纲传》卷385)平定苗、刘之乱后提任的知枢密院事张浚对经营川陕的主张更加迫切,“素念国家艰危以来,措置首尾失当,若欲中兴,必自关陕始。又恐虏或先入陕陷蜀,则东南不复能自保,遂慷慨请行(《朱文公集·张浚行状》卷95)”。这些意见显然符合上意,于是朝廷就任命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全权负责川陕及京西、湖北、湖南地区的军政事务。当时人称他是以“半天下之责(《中兴圣政》卷5)”经营川陕。行前高宗亲颁《赐川陕官吏军民诏》:
朕嗣承大统,遭时多故,夙夜以思,未知攸济。正赖中外有位,悉力自效,共拯倾危。今遣知枢密院事张浚往谕密旨,黜陟之典,得以便宜施行。卿等其念祖宗积累之勤,勉人臣忠义之节。以身殉国,无贻名教之羞;同德一心,共建兴隆之业。当有茂赏,以答殊勋。
张浚(1096—1164年),字德远,汉州(今四川)绵竹人。进士出身,北宋末年仅为太常主簿。1129年7月,张浚准备去川陕赴任。当时王�、谢亮回到朝廷,“朝廷间闻鄜延经略使曲端欲斩王庶,疑其有反心,乃以御营司提举一行事务召端。端疑不行,权陕西转运判官张彬劝端不听。议者宣言端反,端无以自明。至是浚入辞(向高宗辞行),以百口明端不反(《续通鉴》)。”张浚不仅保下了曲端,而且还网罗了一批文武官员。其中文官有集英殿修撰知秦州刘子羽、尚书考功员外郎傅雱、兵部员外郎冯康国、太学博士何洋、閤门祗侯甄援,武将有明州观察使刘锡、亲卫大夫明州观察使赵哲、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王彦等。
张浚一行10月到达兴元,11月来到秦州。一路之上,遍访当地风土人情,及时处理军政事务,果断罢黜奸脏犯科之人,尤以搜揽豪杰为先务。到任不久,就对川陕军政领导及其职能进行了调整。让成都知府卢法原专管成都军务,免去兼任的利州路兵马钤辖。更换了熙河、环庆、泾原、秦凤四路文职帅臣,改由刘锡、赵哲、刘锜、孙渥四名武将担任。任命刘子羽为宣抚司参军;赵开为随军转运使;王彦为前军统制;吴玠为统制;吴璘掌帐前亲兵。任命曲端为威武大将军、宣州观察使、川陕宣抚处置使司都统制、知渭州,等于将宣抚处置使司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曲端。并按古时惯例,在秦州设坛为之举行了隆重的拜将仪式。据《续通鉴》载,端“登坛,将士欢声雷动。端退谓人曰‘使刘平子在,端安敢居此。’平子濮阳刘铨也,靖康末,以知怀德军死事。”
在张浚破格起用的这些人才中,“子羽慷慨有才略;开善理财;而玠每战辄胜,西北遗民归服日众(《宋史·张浚传》)”。其他如王彦曾为“八字军”首领,名震全国;刘锜、吴璘当时已是西路军中的佼佼者,后来均为抗金名将。唯独曲端虽然受到捐弃前嫌、力排众议、设坛拜将的礼遇,但积习难改,有负众望。
吴氏兄弟的破格提拔,并不像一些书中所说,是他们主动接近刘子羽,求其引荐于张浚,而是刘子羽独具慧眼,从吴玠吴璘与众不同的才望与言行中发现并推荐给张浚的。《宋史·刘子羽传》载:“始,吴玠为裨将,未知名,公独奇之,言于浚。”张浚也不马虎,亲自考察。通过一番交谈、审视,确认吴氏兄弟正是自己要寻找并倚重的难得将才时,非常高兴,便把他们由一名下级军官提拔到重要岗位。后来的实践证明,张浚提拔的吴氏兄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将才,而是一对支撑南宋半壁江山的西天柱石。南宋状元姚勉在《挽赵制机》一诗中写到:
安得筹边书日报,谁能荐士剡天飞。
当年子羽知吴玠,尚作西撑一柱巍。
—《诗词大全》
张浚一生几起几落,是一位在南宋历史上颇有影响、也有争议的人物。《宋史·张浚传》评价他“终身不主和议”,“多所引擢,从臣朝列,皆一时之望”,“所荐虞允文、汪应辰、王十朋、刘拱等为名臣。拔吴玠、吴璘于行伍,谓韩世忠忠勇,可倚以大事,一见刘锜奇之,付以事任。卒皆为名将,有成功,一时称浚为知人。”对二吴来说,张浚、刘子羽都是伯乐。知遇刘子羽、张浚,正如王智勇先生所言,是历史为之提供的机遇,也是他们抗金生涯中迈出的转折性一步。
1129年9月,金国以兀术(完颜宗弼)为帅,分东、西两路对南宋发动了第三次入侵。东路军分三支兵马:挞懒攻取山东、淮北地区;拔离速从河南出发,直奔南昌,追击孟太后;兀术率主力南下,追击高宗。
东路金军虽然长驱直入,但节节受阻。挞懒部在攻取楚州(江苏淮安县)时遇到知州赵立和义军的拼死抵抗,受到重创,接着又在江苏兴化的缩头湖被梁山泊张荣义军所败,被迫撤退。拔离速部虽然攻占了洪(江西南昌市)、吉(江西吉安市)、抚(江西临川县西)、筠(江西高安县)四州,直到万安(郡、广东万宁县),但没有追上孟太后,在北撤到河南宝丰的宋村时,被牛皋率领的义军所败,副将马五被生擒。兀术的主力部队连下和州(安徽和县)、建康(府,今南京市)、广德(军,安徽广德县)、杭州,迫使高宗从杭州逃至明州(浙江宁波市南),又从明州逃到温州(今市)。兀术在明州被张俊抵挡,又遇张公裕的冲击,不得不撤。撤至镇江的黄天荡,被韩世忠的8000人打得大败而归。
西路金军由娄室率领,于9月1日渡过渭水,直取长安。长安经略使郭琰弃城而逃。金军占领长安后没有直接西进,回过头来争夺陕州。陕州是位于陕西、河南之间的交通要冲,在金军第一次入侵攻占后,很快就被宋将李彦仙联合邵兴统领的河北忠义军收复,金军受到重创。这次入陕,娄室深怕李彦仙乘其后,亲率10万大军围攻陕州。此前彦仙料到金军必拔陕州,而陕州兵微将寡,难以固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撤出陕州,发兵渡河,直趋晋、绛、并、汾等地,攻其必救,则陕州之围不守自解。于是向张浚要三千骑兵为用。浚则让他空城清野,据险保聚,俟隙而动。彦仙不从,最终选择了坚守。
张浚接到陕州告急文书后,一面派人携带金帛从便道赶往陕州劳军;一面飞马传檄,命曲端率泾原精兵往援。曲端向来疾妒李彦仙才勇、战功在自己之上,公然抗命,不发援兵。张浚知道后派邵隆等将从长安发兵赴援,但一路受阻,远水难解近渴。陕州城外强敌压境,危在旦夕。金军分10队轮番攻城,先后使用了鹅车、天桥、火车、冲车等多种器具进攻,均被守城军民打退。李彦仙在请撤不允、请援不到、粮草不继的困难条件下坚守孤城一月之久。自己只饮豆汁,把粮食分给军士。守城军民同仇敌忾,英勇作战,与金军大小二百余战,杀敌无数。仅宋炎一人,射杀金兵千余人。娄室早就仰慕彦仙之才勇,曾许以河南兵马元帅之职派人入城劝降,彦仙斩使拒降。1130年1月城陷时,李彦仙仍率众巷战,满身矢集如猬。这时娄室又出重赏募人生擒彦仙。彦仙最后易服突围,投河殉难。其部将51人全部战死,无一降者。可惜一代名将,带着壮志未酬、敌惜友妒的憾恨战死疆场,年仅36岁。朝廷追赠彰武军节度使,并敕令建忠烈庙于商州。
陕州之战对金军而言,虽然付出了重大伤亡,但总算消除了后顾之忧。于是长驱直入,据关中而西进,把环庆路作为下一个侵占目标。3月,金军攻占了麻务镇,向彬州进发。宋军主将曲端率主力驻扎在宜禄(陕西长武县),派吴玠、张中孚、李彦琪进驻彭原店遏敌。彭原店位于甘肃庆阳县西南,相对于彬州而言,地势高峻,居高临下,是攻取环庆的必经之路。吴玠虽然兵微将寡,但他先期占据有利地形,列栅布阵,以逸待劳。金军副帅撒离喝先领一支劲旅发起进攻,吴玠率将士拼死相斗,双方在彭原店展开了一场激烈战斗。金军几次攻击都被宋军击败,伤亡过半。撒离喝看到如此惨状,不禁失声痛哭,被军中呼为“啼哭郎君”。金军败退后主帅娄室并未怪罪,因为他曾尝过吴玠的厉害。于是增调人马,令撒离喝整军再战。
就在吴玠与撒离喝再次决战时,曲端命令撤退。吴玠认为这个时候撤退,势必遭到金军追袭,和诸将商议后,继续坚守在彭原店。当时曲端大军虽在敌后,但距彭原店不过百里,如出兵增援,定能遏制金军夺取环庆的计划。没想到曲端故伎重演,不发援兵,反率大军先撤。吴玠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遭到数倍金军的迂回包抄,部队伤亡较大,部将杨晟战死,只好领兵突围。彭原店之战,前后相持三个月之久,吴玠虽然败走,但没有重蹈彦仙复辙,为南宋保存了一员大将。金军在宋军一支偏师面前伤亡惨重,权衡利弊,不得不掉头东撤。彭原店之战,实际上是遏制金军西进的一次重要战役,也是吴玠和撒离喝这两位宋、金未来的西路帅之间的第一次对决。
陕州之战和彭原店之战是张浚西行后西部战场发生的两场大战。持续时间之长、战斗场面之激烈均前所未有。可惜记载陕州之战的史料多且详,彭原店之战的记载少而略。笔者从徽县民间传说中找到两则关于吴玠在庆州(甘肃庆阳市)原连破金军的故事:
(一)仙翁托梦
吴玠领七千人马在董志原阻击金兵,宋军的强弓劲弩挡不住金人的铁甲军(人马俱用铁甲裹身)和连环马,连败九阵,被逼到彭原店,距金骑不足百里。主将吴玠伏案苦思破敌之策,一夜没有合眼。天快亮时昏睡过去,做了一梦,梦见一仙翁缓缓而来,告诉他:“营前有一老榆树,树上有破敌之策。”醒后找到树下,在树洞中发现一轴古画,画上有一队铁骑,骑下土坑里蹲着一位手持砍刀的武士。吴玠如梦初醒,立即组织军士在金军来路开挖掩体,埋伏刀戟手,严阵以待。第二天,金军大队果然向彭原店赶来,宋军专挑马腿而砍,只见一组组连环铁骑纷纷倒地。吴玠麾军乘势掩杀,大破铁甲军。
(二)巧设连环寨
金军连环马被破之后,老郎主命能征善战的万户长勃儿斤点起三万人马卷土重来。吴玠得到探报,在原上连夜修起64座营寨。寨与寨之间相距半里,首尾相接,环绕成一个直径十里的圆形营阵。寨中置有各种火器和强弓劲弩,并配备一定数量的兵士。勃儿斤赶到阵前时,只见吴玠着青衣小帽端坐阵前,神态自若,两旁护卫雁翅形排列。勃儿斤莫名其妙,几次派将索战,吴玠只是笑而不语。直捱至金军沉不住气准备冲阵时,吴玠帅旗一挥,宋军一齐进入寨中,刹那间无影无踪。再看吴玠,只见他在一队护卫簇拥之下,从容退入中军大寨。勃儿斤本想挥军冲阵,又一想吴玠用兵如神,不敢轻动。便命令大部队后退十箭之地列阵,只派响水营朝吴玠杀去,以探虚实。响水营冲阵时宋军悄无声息,待其进入营中时,号炮突响,紧接着箭矢如雨,不消杯酒功夫,便将金军吞没。勃儿斤见势不妙,又派阴山营杀入阵中,结果还是没有一人生还。勃儿斤大怒,立点四营金兵杀入阵中,又点四营接应。吴玠指挥一支宋军挡住前面四营金军厮杀,一见援军继至,便调埋伏在两翼的奇兵包抄过来。勃儿斤腹背受敌,难以抵挡,大败而逃。
河池(今甘肃徽县)是二吴长期驻节之地,流传在此的乡土资料俯拾皆是。这两则出自《河池的传说》的故事虽然夸张,但与二吴后来在战争实践中创造出布阵设防的种种谋略和技巧不无联系。其指挥若定的风度亦与《林泉埜记》中“玠对敌,常乘肩舆,作乐”的记载合。
金军撤退后,陕西宋军内部围绕彭原店之战发生了一场风波。吴玠回到宣抚司,陈述战斗经过,怨曲端不派兵增援。曲端却责怪吴玠不听指挥,没有及时撤退到长武一带,违犯了将令,并在他职权范围之内给吴玠以降职处分:降为武显大夫(武阶17级)、知怀德军,罢免泾原路马步军副总管之军职。
设坛拜将后的曲端还是那个曲端,但上司张浚却没有王庶那样软弱;吴玠也不是王夑?之辈,可以任其所夺。曲端对吴玠的处分下达不久,张浚便将吴玠提任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兼知凤翔府。这一任命下达于1130年3月。8月12日,吴玠又奉命权永兴军路经略司公事,带兵收复了金军占领的永兴军,再次被提升为右武大夫、忠州防御使,从此成了一路主帅。对于这一任命,当时和后世史学界颇多非议,而议者多从平衡个人关系角度考虑,很少从是非曲直和抗金大局考虑。如认为张浚此举是为加深曲端、吴玠之间的矛盾,以便利用吴玠控制曲端等。事实上张浚作出这两项决定,都是由于“素奇玠”,“惜玠才”(《要录》卷32)。平心而论,张浚这样处理,至少可以表明:陕西六路宋军内部长期存在的坐大难制之风终于得到抑制;代表朝廷说话的张浚终于以抗金实绩而不是以虚名论英雄;吴玠的地位和作用终于得到显现和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