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吴梅芳(1970.1.16— ) 祖籍湖北省崇阳县铜钟乡独石村(团山村)。高祖父珍聘,曾祖父炳南,祖父庆兰,父亲辉汉,大哥时雨。大专学历,编辑、主管护师,崇阳县人民医院正股级干部。业余爱好读书写作,迄今在省市县各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2005年出版个人文集《年华似水心如雪》。湖北省作协会员,咸宁市政协委员,崇阳县政协常委,县作协副主席。2011年4月调任崇阳县文联副主席。
母母女女
吴梅芳
一
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早晨,母亲起床说,我梦见你外婆了,她说在那边没有房子住,寄在别人的屋檐下。我记得以前他们只给你外公烧屋,没有给外婆烧。
我说,那您给外婆烧一个屋吧!
母亲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得跟你舅舅们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舅舅们说他们没有做过类似的梦,而且似乎以前给外婆烧了屋的,不同意再烧,太费事。
母亲回来哭了一场,边哭边喊苦命的妈。
我说,舅舅不烧,您可以自己出钱买纸屋烧,相信我爸会同意的。
母亲说,不是钱的问题,我是嫁出来的女,不能回去做这事。这事非得你舅舅做,他们是延续香火的男丁。
我说,那您就在我们这里烧,隔不了半里路,外婆会收到的。
母亲说,更不行,非得在我们娘家的祖地里烧。
此后多年,母亲常抹眼泪,为不能给去世的外婆烧一座纸做的房子。
我觉得母亲好可怜,虽然她性格坚强,家中大小事都是她作主,但在给她去世的妈烧纸屋的事上,硬是无何奈何,无能为力。而且这成了她一个心结,直到现在。
二
小时候常听父辈说,我们几户吴姓是从江西瓦砾街搬来的,心里觉得蛮好玩,像过家家一样。少女时代,有了忧愁,经常寻思:江西瓦砾街是个什么模样呢?二十多岁,我读了一些书,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寻根情结。
多少次,我想背上行囊,穿上旅游鞋,逆着祖先来时的方向,一路尘土去寻访我血液的源头。我踏在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呼吸着他们呼吸过的空气,睁着和他们一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们曾经看过的景物,俯下身子贴在那块土地上,热泪潸潸地诉说着我的思念。
想法终没有实现,思“源”的心却初衷未改。回家时,我缠着父亲讲祖先的故事。
父亲说,我只听说我曾祖父一点事,曾祖父之前就不知道了。我们吴门居住此地已有五代,这里就是你的祖籍,不要多想了。
从此,我就把娘家所在地的团山村当作我血脉的发源地,日里夜里,醒里梦里,爱恋缕缕,情思悠悠,我眼前全是故乡的黄土、山水和草木。当吃不香、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攒假回娘家小住。
我喜欢去看祖坟,坐在几座坟莹之间,轻抚坟头的青草,捧一把黄土,我的心获得了安宁。每年清明,父亲都会带着哥哥们修祖坟,我们这些女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没有资格在祖坟前培土的。我只好每年七月半买些香纸回去烧一烧,了了心愿。
一次母亲叹口气对我说,把你生成儿子就好了。母女心有灵犀,不需要更多的语言。母亲理解我不能烧香培坟,我更深切地理解了母亲不能给外婆烧个纸屋。
是啊!是个儿子就好了,可以住祖屋,精神有暂时的栖居所;死后可以葬在祖坟边,与祖先相依相伴,血脉相连。但我是个女儿,嫁作他人妇,成为无根浮萍,死后埋在异乡。若干代之后,没有人知道我的根在哪里,灵魂将在陌生的夜空孤独地哀号。
三
自从17年前生下女儿后,丈夫就梦想再生一个儿子。他盼望社会老龄化,这样计划生育政策就有可能松动。
我说,就算政策允许生第二胎,你就认定能怀个男孩吗?
丈夫说,想尽办法也要怀个男孩,要不家谱到我这里怎么往下续。他说这种话有时候来不及忌讳女儿。
我虽理解丈夫的心理,但更得顾及女儿。便喝他一句,老封建!现在男女平等。
丈夫说,从“五四”以来就提男女平等,可至今还是个男权社会。
暗地里我对女儿说,好好读书,争个第一,看女子哪点不如男!
2006年中考,女儿以621分的总成绩成为全县中考状元。祝贺声、羡慕声不绝于耳。
丈夫喜不自禁,说,女儿只有出类拔萃,将来才有资格在家谱上续一笔。
女儿自豪而又报复似地说,总算出了一口浊气!
我听懂了意思,却说出了母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把你生成男孩就好了。
女儿不解地问,妈妈,难道你也重男轻女?你自己不也是个女人吗?
面对纯洁无瑕的女儿,我摇了摇头,只简单地说,若是个男孩,我可以少操心,少担心。
女儿若是个儿子,一生下地就注定可以在家谱留名,不必学得那么辛苦,不必刻意逼迫自己以赢取其父的心,无须付出数倍的努力来获得肯定。
突然之间,似乎理解了古时的封建奶奶们、婆婆们为什么总巴不得媳妇、孙媳妇生男孩,其原因就是不希望女孩们长大了重复自己的命运罢!
四
前年国庆节,读高中的女儿放假回家。
我说,诗吟,跟我回乡下看外婆吧!
女儿说,我还没看奶奶。
我说,你是我生的,我是你外婆生的,先看外婆就不行吗?
女儿说,我姓王。
我说,将来你会到我这个年龄,这个位置,到时候看你还这样说不。
女儿说,到时候再看。
我怔半天说不出话。到时候!到时候我就到了我母亲现在的位置。
女儿并不是不尊敬、不爱戴外婆。十年前我接母亲来治病,治好了回乡下。没多久,母亲病情复发又被接来。
母亲说,诗吟,我又来了,又来麻烦你爸爸妈妈。
6岁的女儿脱口而出,这是应该的,您生了我妈,养了我妈,还送我妈读了书。
为此母亲逢亲戚就夸外孙女懂事,比大人还会说话。
女儿从小重视血缘,在那颗小小的心里,以姓氏来界定血缘的轻重。她父亲的兄弟姐妹和她堂兄弟姐妹来了,认为是自家人;我的兄弟姐妹和她表兄弟姐妹来了,认为是亲戚。
五
这个年龄的女儿还有自家人。
到我这个年龄,已经没有自家人了。
对于娘家,我是泼出去的水。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已没有了属于我的房子,没有了属于我的一张床,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尽管也出资赡养父母,也出钱为父母治病,但只是个客,回去不是跟母亲睡一床,就是在大哥家借住。
对于婆家,我是一个媳妇,外姓人。曾经他们商量家中大事,比如弟妹婚娶,比如修葺房屋,往往避开我,细声地说。除非需要钱,才向我开口。哪怕我身上没有,也坐着不走,等我去借,似乎这时候我才是他们自家人。
感觉自己像一枝折断的花,离开了土地,在异地慢慢地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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