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此信出自牛金星的手笔。观其信的口气,大加训示三桂,博引典故,极力劝诱投降,完全表达了李自成劝降之深意。如父子间通话,似不至如此写法。看来,此信为牛金星所写应是可信的。牛金星起草,吴襄照抄,以取信三桂。吴襄掌握在农民军手中,对劝降三桂起了直接作用。在授意唐通和吴襄劝降三桂前后,李自成还曾派原明密云巡抚、降李后任兵政府尚书的王则尧等不断进行劝降的活动。以巡抚李甲和兵备道陈乙为使,“持檄招三桂曰:尔来不失封侯之位”《甲申朝事小记》,“吴三桂始末”,卷5。。
三桂安顿好来使,便秘密召集诸将官商议是否向李自成投降。本来,他对李自成招降很动心,已“忻然受命”《甲申传信录》,“吴三桂入关之由”,卷8。。三桂突然改变立场,欲与过去的死敌农民军握手言和,是因为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效忠的大明王朝的覆灭已成定局,李自成的大顺朝将取朱氏王朝而代之,成为中国的新的主宰,只有依附于这个新政权,才有自己的出路。而且自成给予的条件的确是再优厚不过的,礼遇有加,这对三桂来说,正是多年来他所追求的东西,一朝到手,心里亦感到满足。他还顾虑到父母亲属生命及家产均系于农民军之手,如投降,不仅保全一家生命财产,而且不失荣华富贵。此时,三桂所部严重缺饷,急需补充,不然,将士们就会动摇,乃至瓦解。三桂将士在宁远时已缺饷十四个月《小腆纪年附考》,卷4。,处境很困难,而现在李自成送饷到门,恰似雪中送炭,何乐而不取!从眼前考虑,投降农民军大有好处。否则,一切就会化为乌有。三桂经过深思熟虑,已有投降的定见,却不明说。因为他顾虑部下的想法能否跟他一致,特别是在当前政局激烈动荡的时候,人心混乱,还摸不透他们的真实打算。所以,他要先试探部下的思想动向。他故意问诸将官:“都城失守,先帝宾天,三桂受国厚恩,宜以死报国。然非籍将士力不能以破敌,今将若之何?”
诸将官默默无语,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三桂连问了三次,还是没有一个人敢表示意见。三桂以逼人的目光环视了每个将官的脸,语调沉重地说:“闯王势大,唐通、姜瓖皆降,我孤军不能自立。”说到这里,三桂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地问道:“今闯王使至,其斩之乎,抑迎之乎?”
三桂咄咄逼人的追问,诸将官心中不由得一惊,好像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个声音:“今日死生惟将军命!”诸将官已表态一切惟三桂之命是听,他这才宣布决定;正式接待来使,投降农民军。于是,“报使于(李)自成,卷甲入朝”彭孙贻:《流寇志》,卷11,177页。关于吴三桂是否投降李自成,史籍记载颇有歧异。考之史实,三桂降李确有其事。参见陈生玺:《清兵入关与吴三桂降清问题》,载《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2期。。三桂由忠明转而投向农民军,这一根本转变,完全是以个人利害为转移的。“八成支配着他的性灵的主要成分,是贪求尊荣的心理,其次也就是不见得高尚的个人动机”魏特:《汤若望传》,214~215页。。
李自成得报三桂投降,很是高兴,便乘势给明将左良玉、高杰、刘泽清写去劝降信:“大顺国应运龙兴,豪杰响附,唐通、吴三桂、左光先等知天命有在,回面革心,朕嘉其志,俱赐彩缎、黄金,所将兵卒给四月军粮,俟立功日升赏。”《平寇志》,卷10,227~229页。
三月二十八日,吴三桂为殉难的崇祯帝及其后妃治丧,全军缟素举哀。他虽然决定投降农民军,还要以此举动表明自己不忘明室对他们一家的恩情。
治丧之后,吴三桂将山海关交唐通守御,自率所部进京谒见李自成。约四月初,军至永平(河北卢龙县),“大张告示: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吴三桂纪略》。。四日,抵永平西沙河驿,遇到从北京逃出的家人,三桂询问父亲的情况,家人禀告:父亲已被捕。三桂没有在意,说:“此胁我降耳,何患!”又问到他的爱妾陈圆圆,家人以实相告:陈圆圆已被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掠去《庭闻录》,卷1,“乞师逐寇”。。与此同时,三桂派往北京密探其父消息的人也报告说,父亲正在被拷追赃。据《辽东海州卫生员张世珩塘报》,说农民军在北京提拿大批勋戚文武大臣,拷掠追银,吴襄也在其中,“拷打要银,止凑银五千两,已交入”。还有吴襄打发旗鼓傅海山,秘密出京,“将京中一应大事”,向三桂“一一诉禀”,并说:“吴老总兵已受闯贼刑法将死。”三桂听了这些情况,“不胜发竖”赵士锦:《甲申纪事》附录。,尤其是陈圆圆被掠,对他刺激更大,深感奇耻大辱,好像挖了他的心头肉,不由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咬牙切齿地说:“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见人耶!”《庭闻录》,卷1。他不假思索,当即下令停止前进,挥师返山海关,一改“秋毫无犯”的保证,一路“纵掠”,直奔山海关而来……正是:
恸哭六军俱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吴梅村:《圆圆曲》)
吴襄被捕,圆圆被掠,这都是事实。此事还须从头说起。李自成率农民军一进入北京,就采取一项重大行动,即对京中各级官吏实行追赃派饷,予以无情地打击。从三月二十日开始,至二十五、二十六日,农民军“遍街提士大夫”《三垣笔记附识中》,230页。,以大册登记姓名,每一百人为一组,由八名骑兵武装押送到各营拘禁,从早到晚,“冤号之声不绝于耳”《甲申核真略》,23页。。追赃助饷,是从翰林官开始的。当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发现一翰林家藏巨金时,便下了一道命令:无论新旧翰林官,每人派饷银万两以上。其后,明官吏“被刑拷”,追赃银,向农民军助饷,即由此而起。《甲申核真略》,22页。二十七日,向“京中各官”派饷,规定:不论起用或不起用的官,皆派饷,其中起用的,派饷数目少些,不被用的官,摊派的数目多,敢说一句“不办”的话,立即用夹棍严刑拷追。自刘宗敏寓所以下,各处兵营、勋戚名官之家,甚至在路旁街边,“人人皆得用刑,处处皆可用刑”。派饷的具体数目,按等追缴:中堂官即原明首辅、大学士一级的官,须出白银十万两,各部院、京堂、锦衣官为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官为五万、三万,翰林官多则为三万、二万,少则为一万,各部属员以下的,均以千计。至于皇室勋戚之家“无定数,人财两尽而已。”至四月一日,追赃刑拷扩大化,“各处搜求渐宏,贩鬻之家稍有赀产,则逮而夹之,老稚冤号,彻于衢路。”据亲眼目睹的杨士聪说:刘宗敏所居府第有三个大院,每院落被夹的有百余人。这三百余人中,缙绅占十分之一二,绝大部分是史馆办事、卫幕杂流、指挥千百户、各衙门办事人员,及各部书办等基层小官。他们被夹,有哀号的,有不能哀号的,“惨状不忍见闻”。凡已被夹死,然后用绳子拽出去,“不啻千余”。上述三百人尚未被夹死《甲申核真略》,30页。参见《明季北略》,卷20,355页。。“夹棍”,这是一种很残酷的刑法,它是农民军进京后新造的,夹棍皆有棱,且用铁钉相连,用此棍夹人,“无不骨碎立死”。京中原明朝各官凡受此刑者,很少有活命的。《甲申核真略》,22页、25页、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