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胜否未决 自毁长城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作者:柳林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1/15 18:13:43  文章录入:gohwu  责任编辑:gohwu
 

第十六章 胜否未决 自毁长城

纵观绍兴十年宋、金西部战场上的交锋,宋军开始的处境并不利:主帅新换,关隘撤戍,移防将士立足未稳,接收人员多失训练,甲器不足,皆无相敌之意,遇敌或开门迎降,或临阵脱逃。金军乘虚而入,纵兵数百里,直下凤翔,旗开得胜,大有生吞陕右,震撼蜀口之势。后来宋军在胡世将、吴璘的正确指挥下,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转危为安,反守为攻,深入敌后,四处开花,扰乱了金军的战略部署,导致金军虽然占有潼关、永兴、凤翔三个据点,且有泾州之胜、齐将之降,但蜀口难逾,陕右难复,一度陷于僵局。宋军能很快摆脱被动局面,关键在于吴玠多年经营川陕,留下了坚实的防御基础和军事实力。而胡世将体国恤民,从善任贤,与吴璘、杨政、郭浩合演了一幕新的将相和,使这一基础和实力得到充分利用。吴璘作为战场指挥员,出色的继承了先兄之遗风,心怀全局,志存高远,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和杨政、郭浩、姚仲、田晟、王彦、王俊等右护军将领团结抗敌,一度成为川陕军民的主心骨和西部国防线上的中流砥柱。

金军这次南侵,其战场东自海州(今江苏东海县),西至熙州,横跨数千里。在中东部战场,金军的战略部署是以汴京为策源地,先期占据宿州(今安徽宿县北)、亳州(安徽今县)、陈州(即淮宁府,今河南淮阳县)、许州(即颖昌府,今河南许昌县)、郑州(今县)五个据点,然后相机进趋淮南。宋军分淮东、淮西、京湖三大战区,分别以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锜为辅)、岳飞三招讨为帅。淮东战区以楚州为根据地,进趋海州、淮阳军(江苏邳县东)以胁山东;淮西战区以泗州(江苏盱眙县西北)、濠州(安徽凤阳临淮关西)及寿春府(安徽凤台县)为作战根据地,进趋宿州、亳州,以胁汴京(开封市);京湖战区以武昌为策源地,以德安(湖北安陆县)、襄阳二府为作战根据地,进趋颍昌(河南许昌市)、淮宁(河南汝南县),主力北向以胁汴京;分兵西向以取河南,援陕西。

11405月,金都元帅兀术率各路大军向河南东、西、南三京发动攻势。不到半月,尽陷三京及附近州县。顺昌府位于东京南下途中的颍水一线,知府陈规闻敌骑已入东京,邀新任东京副留守刘锜所部与新任鄜延路副总管刘光远共守顺昌。刘锜率“八字军”旧部18000人进城。经过六天准备,各项部署均已到位,525日擒获金兵游骑。26日出兵夜袭距战区30里扎营的韩常军。29日至62日,败金龙虎大王突合苏及三路都统乌鲁所部三万余骑于城下。69日,兀术亲率10万大军合围顺昌,兵临城下,将铁浮屠、拐子马都派来攻城,放言:“顺昌城壁如此,可以靴尖踢倒!”刘锜激励将士,以少敌众,以逸待劳,大败金军于顺昌城下。此战金军致伤一万余,死五千多、缴获军马三千多匹,是宋军继和尚原、饶风岭、仙人关之后的又一次大捷。

在顺昌大捷的影响下,三个战区同时出兵北伐,继有捷闻。韩世忠部自楚州北上,闰625日攻克海州,8月初进攻淮阳军。张俊部闰62日、26日先后攻下了并无劲敌把守的宿、亳二州。岳飞所部6月初自德安北进,闰625日克陈州,26日克郑州,78日至10日败兀术于郾城(河南今县),13日攻克颍昌,乘胜进逼开封。岳飞部的另一支由李兴、郝晟等将率领的部队,在河南西京一带联结义军,连克州县,大败李成军。宋军取得的这些胜捷,虽无顺昌之捷显著,但主动进攻,平原交锋,联合作战,以实力和胜势把兀术大军逼至开封。

当时的形势诚如岳飞所奏:“契勘金虏重兵尽聚东京,屡经败衂,锐气沮丧,内外震骇。闻之谍者,虏欲弃其缁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岳飞新传》279页)但是,高宗从骨子里就患有对女真贵族的恐惧症,在与金军对垒中,始终以和局为最高招。他既怕战争失败,沦为金朝阶下囚,欲为临安布衣而不得,又怕武将们因战功而拥兵自重,威胁皇权,所以稍胜即安。就在岳飞准备大展宏图之际,朝廷连发12道金牌令其班师。岳飞无奈,只好于727日班师。兀术对这场战争基本上认输了,原准备放弃开封,渡河北去。听到岳飞撤军的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即整军过河,重占河南,向淮西逼进。

在中、东部宋军三个战区中,淮西战区处于金军南下的中路主线上。发生在中路的顺昌之战虽然给金军以沉重打击,但那是刘锜所率八字军浴血奋战所取得的胜捷。作为中路主帅的张俊重兵在握,但在顺昌之战中,派出的援军赶到顺昌时战争已经结束,最后虽然乘虚攻取了宿、亳二州,并因此骗得朝廷的嘉奖和士民的称赞,但他们没有从全局计议,擅自撤军,使正在北进的岳家军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如果说岳飞奉命班师,给金军再次反扑提供了契机的话,张俊不战自退则帮助兀术把反扑的主攻路线定格在淮西。兀术大军114012月开始南下。1141年正月中旬越过淝水,攻占了寿春。当时张俊大军退至杭州,淮西、庐州只留少量部队。朝廷听到兀术南下的消息后,先令张俊渡江迎敌,让刘锜由太平州渡江去守庐州。刘锜赶到庐州后,一看此城无凭可守,便退守巢县东南的东关。23日兀术率亲卫军进入庐州。龙虎大王突合苏、三路都统乌鲁和韩常等部,分占柘皋和含山县。这时,宋廷又命令岳飞去江州迎敌,与张俊部形成腹背夹击之势。岳飞权衡再三,以为去江州不如去蕲(湖北蕲春县北)、黄(湖北黄冈县)、舒(安徽潜山县)州界,直捣敌虚,攻其必救。后来岳家军移师蕲、黄、舒州,朝廷赐御札奖许。金军南进的势头也开始减弱。

18日,宋军刘锜、张俊、王德、杨沂中四支部队在巢县(安徽今县)以北的柘皋镇大败金军。金军之所以在劳师远征、三面受敌、败多胜少的情况下二次南侵,是由于掌握了宋廷君臣退师谋和的底线,想进据江淮,增加和议之筹码而已。柘皋之战败在宋军组合之下,不敢久留,只好北撤。撤至濠州时,将大部队埋伏在四郊,利用俘虏制造假象。张俊误认为金军大部已撤离濠州,让刘锜先回太平州,以便他与杨沂中尾随金军,耀兵淮上,大功独揽。刘锜离开后,俊等方知金军围攻濠州,又令刘锜回援。张俊、杨沂中,刘锜三部未抵濠州,州城已被金军攻破。杨沂中想乘濠州金军立足不稳进行反击,又遭金军伏兵袭击,大败而逃。朝廷闻讯后,急命诸军退保大江。3月中旬,杨沂中返回杭州;张俊返建康;刘锜返太平军;韩世忠派援淮西的舟师也返回楚州。

濠州之战,为绍兴十年中东部战场上宋、金战争划上了句号。尽管宋军撤退后,兀术仍领兵连破楚、泗二州,但那只是一种胁迫而已,对宋军没有实质性影响。当濠州被围告急时,朝廷曾命令岳飞自池州、韩世忠自楚州往救,为金人所败。岳飞至舒州迟迟不进,朝廷便以救濠之军皆溃,金军进逼长江,形势危急,而韩世忠、张俊、岳飞各统领大军独当一面,有难制之势为由,决计削夺诸将兵权,谋求和议,偏安江南,称藩于金。其实这只是表象,其深层次原因,《鹤林玉露》卷15有一段议论,讲得更清楚:

兀术用事,侵扰江淮,韩世忠邀之于黄天荡,几为我擒,一夕凿河,始得遁去。再寇西蜀,又为吴玠败之于和尚原,至自髡其须发而遁。知南兵日强,惧不能当,乃阴与桧约,纵之南归,使主和议。桧见高宗,遂道南自南、北自北之说。时上颇厌兵,入其言。会诸将恣肆,各以其姓为军号,曰“张家军”、“韩家军”。桧乘间密奏,以为诸军但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跋扈有萌,不可不虑。上为之动,遂决议和戎,而桧专执国命矣!

就和兀术清楚南宋当政者主和的底线一样,高宗和秦桧也从各种情报和迹象中判定金朝当政者期和的主张。所不同的是:金军以进兵逼和,南宋当政者则以撤销宣抚司、削夺大将兵权等倒行逆驶的行为来扫清和议道路上的障碍。削夺大将兵权的行动可以追溯至绍兴六年张浚为相时收刘光世兵权(见前述)。尽管由于张浚措置失当,导致了郦琼之叛,但刘光世的兵权还是被削夺了。张浚罢相赵鼎继任后,曾与枢密副使王庶、监察御使张戒合谋,打算用擢拔各大将部下将佐的办法,将其军权化整为零。最后由于此计在张俊那里受阻而未成功,操作此事的三名执宰相继罢官。秦桧执政后早有此意,只是未找到时机和办法而已。

11414月,秦桧的心腹近臣范同提出一条措施:张俊、韩世忠、岳飞三大将久握重兵,难以制驭,不如借为柘皋之捷论功行赏,调三大将入朝,改任枢密使,明升暗夺。这条意见正合秦桧、高宗之意,立即得到采纳。于是立即发出了召三大将入朝奏事的诏令。

在实施过程,秦桧惴惴不安,生怕被拒。为了保证此计顺利实施,高宗以张俊有拥立功,且与秦桧同主和议,早在正月张俊入朝时就以肺腑之言诫之。高宗问俊:

曾读《郭子仪传》否?俊答以未晓。高宗即谕之曰:“子仪方时多虞,虽总重兵处外,而心尊朝廷。或有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怏望。故身飨厚福,子孙庆流无穷。今卿所管兵,乃朝廷兵也,若知尊朝廷如子仪,则非特一身飨福,子孙昌盛亦如之;若恃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廷,有命不即禀,非特子孙不飨福,身亦有不测之祸。卿宜戒之!”(《要录》139)

秦桧私下又许诺:三将之兵收回后,独以归俊。因此张俊既是这次罢兵夺权的对象,又是合谋者,早早顺从了朝廷,带头自请解兵。高宗从其请,并下诏奖谕:

李、郭在唐,俱称名将,有大功于王室。然光弼负不释位之衅,陷于闲隙;而子仪闻命就道,以勋名福禄自终。是则功臣去就、趋舍之际,是非利害之端,岂不较然著明。(《要录》139) 

高宗此诏显然将张俊比做郭子仪,而以韩、岳比李光弼。事实上韩世忠、岳飞并没有高宗、秦桧估计的那样难对付,接到圣旨后很快入朝,俯首听命。

4月下旬,三大帅到齐之后,秦桧代表朝廷在西湖设宴款待,并宣布了朝廷这次释兵权的几项决定:

(一)撤销淮东、淮西、京湖三个宣抚司。

(二)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

(三)三宣抚司统制官以下将官所率之兵皆改御前诸军,就地屯驻,直接听从三省、枢密院取旨调发。

(四)提高各军总领职权,规定总领官除管钱粮外,还要节制诸军,报发文件,予闻军政。

高宗当面安慰三大帅曰:

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职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各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宗弼,何必扫除乎!(《续通鉴》124

战时复出并担任三京等路招抚处置使的刘光世,见三大将兵权已罢,即引疾请罢兵。高宗大喜,赐以古玩、宝物数件,收回兵权,改任万寿观使。刘锜因属新进大将,且对朝廷恭顺如故,罢兵后改任荆南知府。

韩世忠在朝,一再上章劝朝廷乘中原豪杰归心之机以图恢复,并力责秦桧主和误国,故结怨于桧,成了第一个加害对象。三枢密使就任后,朝廷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张俊与岳飞前往淮东对原韩世忠部进行点编。将韩家军由楚州迁往镇江,名为“措置战守”,实际是以肢解韩家军而引发不满,以便罗织罪状,构陷韩世忠。最后因胡纺出卖,耿著被捕,酷刑逼供,企图罗织罪名,加害世忠。岳飞素来敬重世忠,及视察韩家军后,以其三万之兵竟自守有余而更加佩服。当他知道秦桧企图后,当面指责秦桧构陷同列,并写信告知世忠。接到岳飞之信后,世忠立即求见高宗,自辩其冤,声泪俱下。高宗本无意加害这位救驾功臣,下令秦桧住手。最后将耿著杖脊后刺配作罢。世忠领教了朝堂险恶,深知奸臣当道,势不可为,乃力求致仕。11月罢枢密使,从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不发亲戚平交书。平时将佐部曲皆莫见其面。”(《会编》)经常跨骡携酒,游西湖以自乐,因此得善终。《笔记小说大观·识余》载:

韩忠武王以枢就第,绝口不言兵。自号清凉居士,时乘小骡,放浪西湖泉石间。一日至香林园,苏仲虎尚书方宴客。王径造之,宾主欢甚,尽醉而归。明日,王饷以羊羔,且手书二词以遗之。《临江仙》云:“冬日青山潇洒,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丹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南乡子》云:“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 年事已衰残,鬓发苍苍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王生长兵间,初不能书,晚岁忽若有悟,能作字及小诗词,皆有见趣。信乎,非常之才也!

岳飞虽然在朝廷收兵权时经受住了考验,但看不惯秦桧、张俊之流的倒行逆施,屡次相抗;并犯颜直谏,阻止和议。7月,金都元帅兀术致书秦桧:“汝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续通鉴》卷124)恰在这时,岳飞自楚州归。右谏议大夫万俟禼四劾岳飞之罪,并以副本示飞。其内容大致为:(一)日谋引去,以就安闲。(二)淮西之战,不得时发。(三)淮东视师,沮丧志气。岳飞请免枢副,高宗从之,罢飞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岳飞罢官后,告假回江州探视。王俊诬告岳飞部将张宪得知岳飞罢官赋闲的消息后,与岳云等密谋裹挟大军去襄阳,逼朝廷还军权于飞。朝廷以此将张宪、岳云押至大理寺审讯,并召岳飞入狱同证其事。1229日,朝廷批准将张宪、岳云处斩,岳飞赐死于大理寺。

御使中丞何铸曾参与构陷并审讯岳飞。在看到岳飞背刺“尽忠报国”四字时,良心发现,向秦桧力辩岳飞无辜。秦桧回答:“此上意也!”何铸说:“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员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会编》卷206)誓不闻政的韩世忠,听到岳飞冤狱后破例找秦桧质问。桧回答:“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世忠愤然不平地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宋史·韩世忠传》)

张俊作为秦桧主和、削夺兵权、谋害岳飞的帮手,又以拥立之功为高宗所眷顾,初无去位之意。岳飞死后,秦桧授意殿中侍御使江邈弹劾,逼其申请去位,于是被罢免了枢密使,改任镇洮宁武泰宁军节度使、充礼泉观使,奉朝请。至此,朝廷罢免诸大将兵权计划如期完成。

吴玠与张、韩、岳、刘属于同一层级的大将,由于早逝,才躲过了他们的遭遇。朝廷用以文制武的另一模式——“重用偏裨,以分其势”,提前顺利解决了川陕大将兵权过渡问题。吴璘当时尚未进入大将之列,面对朝廷自毁长城的所作所为,虽然寒心,却幸免于祸。

作为两宋王朝的祖宗家法,以文制武曾经发挥过积极作用,但在南宋这样国难当头的局势之下,运用到高宗、秦桧这样武断、绝情的地步,实属罕有。王夫之在《宋论·高宗》中感叹:“呜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鉴陈桥之已事,惩五代之前车,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即至高宗,微弱已极,犹畏其臣之疆盛,横加侵削。”“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其实当时位高权重危及国家者,不在郊野,而在朝堂;不在武将,而在文臣,秦桧就是祸首。王夫之在言及秦桧时这样说:

及其自虏来归,受挞懒旨,力主和议,亦求和成而居功受赏已也。既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师,解诸将之兵,独立百僚之上,犹未能遽取,必于邪逆之成也。已而诸将窜矣;岳侯死矣;韩世忠谢事闲居;刘锜、二吴敛手听命;张俊总领诸军之愿不遂,而亦废处矣。所欲为者,无可不为;所不可致者,无不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