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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 Re:全椒吴氏父子悲剧人生的文化考察 :2008/3/3 12:5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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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贫煎熬的飘零人生—吴烺 吴烺(1719-1770),与其父仅差十八岁。大约十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此依侍年轻的父亲。吴烺也因此在个性、气质和学养等方面除受到深厚的家学传统的陶冶之外,更受到父亲博学识见的极为深刻的影响。他与其父一样,继承家风,刻苦攻读。年未弱冠,便手抄《十三经注疏》,校订字义,精研解疏。他十五岁时所作《杂诗三首》,已颇具文字功力,受到叔父吴檠的激赏,说是“气味声色直入黄初。儿时涉笔遂臻其境,觉孔北海未是隽物,使我屐折。”23 年幼时,吴烺即随父迁居南京。家庭的变迁,家庭生活时时处在艰难竭厥之中。为维持生计,吴烺弱冠之年被迫四处奔走告贷。 当时,科举仕途毕竟是摆脱贫困的一条便捷的道路。于是,每岁科考,吴烺都由寄寓在南京石钟山书院的滁州人冯粹中陪同,过浦子口至张家堡,坐夜行船到滁州应试。然而,吴烺竟同其父吴敬梓在科举道路上的遭遇相类似,总是科场落败,无有寸进。 乾隆十六年(1751)一月,乾隆第一次南巡。吴烺已经三十二岁。乾隆在南巡途中,诏试诗赋文士,以招揽人才。吴烺与王又曾、王鸣盛、钱大昕等六人以迎銮诗被诏试行在。诏试结果,吴烺被赐举人,任内阁中书。内阁中书是缮写文告、命令的闲职,薪俸低微。吴烺有诗慨叹道:“炊金折桂坐艰难,两载京华恋一官。”24亦如程晋芳所言,吴烺是“阿郎虽得官,职此贫更增。”25 先是,吴烺入都供职,妻子的病开始沉重。为此,次年秋,他只得乞假南归。“光影转瞬瞥鸟影,头颅自顾非当年。低徊往事已成梦,渐觉尘滤胸中填”。其满腔忧虑,溢于言表。26吴烺经扬州回到南京大中桥畔青溪寓庐家中,同父亲和妻子团聚。又次年春天,吴烺出游扬州,在世家通好洪楚珍家得以看到曾祖父吴默岩(国对)的手迹,感慨不已,慨叹“吾宗秋竹雅好事,摩挱三复欲亡言,岂无云扃与翰薮,此卷宝贵同瑶琨。”27他在扬州得知妻子病剧,于仓促之间买舟回到南京。抵家,妻子已经弃世七天。吴烺悲痛欲绝,想到妻子与家人共艰危的情景,作出了锥心泣血之作《悼亡三首》28。这三首诗是: 其一: 心急风帆更觉远,入宫忽见繐帏披。时余从扬州归,孺人没已七日矣。 烟凄素几香初断,灯闪孤幡影暂离。 窗下空奁尘掩尽,衣边娇女泪双垂。 年来久虑安仁痛。真受今宵刺骨悲。 烟凄素几,灯闪孤幡,娇女泪垂,情真意挚。诗中“娇女”是吴烺唯一的女儿。 其二: 往事寻思百感纷,黔娄身世不敢云。 厨空永昼赊胡餠,余家贫断炊,每贳餠而食。 荐冷残冬债布裙。深冬无卧茵,孺人以絮裙代之。 素袟青灯依小阁,绿窗金线对斜曛。 重泉一恸人何在,十载勤劳竟负君。 从诗中看,吴烺的妻子是耐得贫寒,吃得辛苦的一位勤劳的妇女。家贫到靠买炊餠度日,穷到无御寒衣的地步,实在愧对“十载勤劳”的妻子。吴烺喟叹身世的凄凉,也有怨怪父亲移家南京荒唐之举的成分在内,只是不便明言,心灵的凄苦可见一斑。 妻子丧事毕后,吴烺携带小女入京。微官薄宦,过着饱尝生活艰辛的痛苦。 父亲吴敬梓去世,吴烺又回到南京。后又入京都过了数年闲宦生涯,与在京的谢金甫、王素白、傅雨田、吴爱棠等挚友诗酒唱和,往还甚密。不及一年,“泛潞河归”。曾住广陵(即扬州)三年,招赘通家世好金兆燕之子金冀良为婿,为女儿完婚,了却了亡妻未了的心愿。他回全椒老家一次,看到亲朋凋零,伯父吴檠身后遗留的书籍多半为人窃取,不禁黯然神伤。登上奎光阁,揽眼前光景,不复旧日,不堪“梦回三十年前事”,难圆远道梦相思,又倍增心情的凄苦。又再至京都,与程晋芳等觥筹交错,发泄心中的苦闷。这十几年的生活,如他在诗中所云的是“长贫风味随缘过,爱懒情怀与世违”,30是“栖迟倦客本无家,身似鹪鹩阅岁华”,是“懒慢自怜真得计,片时安稳是生涯,”是“去往情怀同社燕,飘零身世类篷科。”31长贫煎熬,微官薄宦,寒儒冷官,心境苍凉,一直伴随着他。乾隆三十四年(1769),他又被召入京师,授甘肃宁武同知,署府掾。不满一年,即以疾归。乾隆三十一年(1770),五十一岁以后,便默默无闻,不知他的踪迹。可能他是比他的父亲更快地走完了悲剧的人生路程。 悲凉境遇中的父子情深 在精神痛苦和物质贫困的折磨之中,吴氏父子之间情感的深厚却非同一般人。吴烺年少时,吴敬梓经常携带吴烺出入于交游场所。十三岁时,吴烺曾随父到精通音律的周榘那里去,欣赏周榘的吹笙和弹琵琶。吴敬梓有《笙》和《琵琶》两首诗记其乐。32 其《笙》诗曰: 数声鹅管绛唇干,拨火金炉夜向阑。 孺子独生伊洛想,仙娥曾供幔亭看。 几时天上来青鸟,何处风前听箫鸾。 最忆澄心堂前曲,小楼细雨十分寒。 诗中的“孺子”即指吴烺。吴烺听《笙》曲演奏,联想到王子乔十五游伊水、洛水,吹笙作凤凰鸣的故事(事见《列仙传》),可见他对音乐有较强的颖悟力与想像力。诗中的“幔亭”是周榘的字。周榘父子俱精通词曲和古文字学,时居南京西汉水关。吴敬梓父子向周榘父子学歌作曲,研讨音韵学。后来,吴烺与周榘一直有交往,其《杉亭集》中收有数首与其唱和的诗作。吴烺后来能够著述《五音反切图说》,能够与程名世合辑《学宋斋词韵》这样的著作,也不是偶然的。 吴敬梓父子之间经常切磋学问。这在吴敬梓《文木山房集》中也有记载。吴敬梓《夏日读书正觉寺示儿烺》诗就是描述这种情景的。诗中写道,在炎炎夏夜乘凉时,“呼儿移卧具,来就老尊宿”,在共同感叹世事艰难反复的同时,“篝灯向西塾”,切磋学问制艺,以暂忘贫贱的悲苦33。父子情深,如画。 在家徒四壁,经常靠炊餠度日的艰苦生活中,吴氏父子都要四处奔走谋食。为了谋求衣食,吴敬梓在除夕降临时,有宁国(今安徽省宁国县城)之行。除夕之夜,吴敬梓在宁国冷清凄凉的旅店里,想到儿吴烺现在不知今晚留宿何处,心情格外凄伤。吴敬梓作《除夕宁国夜示儿烺》诗34,写道: 旅店宵无寐,思儿在异乡。 高斋绵雨雪,歧路饱风霜。 莫诧时名著,应知客思伤。 屠苏今夜酒,谁付汝先尝。 诗题下自注:“儿年最幼,已自力于衣食,其东道主皆长者也,故诗末记之。” 吴敬梓中宵无眠,伤情无限。篇末两句说明,当时吴烺为生计奔走,除夕之夜,也栖迟于大江南北的某一亲朋故旧之家。吴敬梓不能知道是谁接待儿子吴烺,来度过这衣食难全的除夕之夜,思之能不凄然?! 吴烺对于其父的情感深厚自不待言。他不仅从小依侍父亲,也依侍父亲的朋友。乙亥年(1755),吴敬梓去世的噩耗传到京师时,吴烺挥泪写下《南还舟中述怀却寄都下诸子八首》35。其中六、七、八三首是忆悼父亲之作。 诗六,记述通过金兆燕得知父亲去世消息的情况。诗云: 棕亭驱马去,言返阜陵间。 复作维扬客,风尘损壮言。 寓书来邸舍,报我有家艰。棕亭与先君子同客邗江,先君子一夕无疾而逝。 一痛肝肠绝,盈襟血泪痕。 棕亭,金兆燕的字,与吴烺同寓京师,同为内阁中书。全椒的金、吴两家世为婚姻,金兆燕是吴烺的表兄弟。金兆燕还扬州时,吴敬梓突然去世,是他送榇江干,长歌哀挽,并报凶信给吴烺。 诗七,写父亲吴敬梓对自己的抚育之恩。诗云: 我已悲风木,凄凉一鲜民。 深惭乌鸟情,只益蓼虫辛。 道拙身偏懒,时清仕守贫。 南云穿望眼,遗榇滞江滨。 这是说他自己习于如蓼虫一样的安于辛苦,对父亲的养育之恩却一直体会不深;现在父亲逝去,如悲风摧木,孤单枯寂,才感到如同失去靠山,因而深感惭愧。 诗七写道: 潞河冰已冻,买棹始言归。 恻怆思前事,艰难咏《式微》 云山千里隔,风雨寸心微。 饮罢长尺暮,春云冷寒衣。 诗借用《诗经·式微》篇写亡父之痛,是如同站在霜天里受着雨淋而没有遮盖;是如同陷在泥沼中,无人援救(《诗经·式微》:“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过去虽然悬隔千里云山,父子之间的寸心之思却没有被风雨隔离过。现在一旦永远分离,即使是在春天里,也倍感萧索冷清,春寒袭体,不胜料峭。 吴氏父子在这样艰难的生活困境中却做出了难以想象的文化上的杰出贡献,不能不说是环境际遇不幸,诗家幸! 求教经学转深沉 对科举制度的绝望,对家族侵凌的愤慨,对世俗的厌恶,吴敬梓以佯狂抗世、放达不羁的姿态,以追逐声色、视金钱为粪土的方式挥霍家财,表现出知识分子风骨的傲岸不群。移家南京以后,吴敬梓进入一个崭新的环境,思想上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经常过着家无隔夜粮的生活,却依靠精神力量的支撑,度过了物质贫困的岁月。 这主要表现在,他从对科举制度的深刻反省转向经学,以寻找精神家园,并开始以经学作为“人生立命处”。 本来,吴氏家族家学渊源中就有治经的传统,且以治《诗经》为最突出。吴敬梓深受影响,对《诗经》也有独到的见解。移家南京以后,吴敬梓与诸多经学家交往频繁,特别是与笃信颜、李学派的程廷祚、樊明征及其后学程晋芳、钱大昕等的交往,使他的思想变得更为犀利、深刻。 程廷祚,祖籍安徽新安,长吴敬梓十岁,早年倾慕颜元、李塨倡导的“经世致用”的经学学说。颜、李学派激烈批评程、朱、陆、王的宋明理学,指斥朱熹学说统率、笼罩时文、八股文考试的弊端而提倡实用,注重实学。这正符合吴敬梓揭露科举制度弊害的需要。吴敬梓从程廷祚处得益,思想更先进,目光更敏锐。据程廷祚《与樊某书》记载,吴敬梓曾替别人家的亡灵招魂,写了一篇悼文——《大招》。文中把一般百姓当作“楚之累臣”一样加以歌颂。这连程廷祚也不能接受,认为这是“迹近游戏,古无其礼”,“过矣”。36 吴敬梓关于研究《诗经》的独到见解都收在《诗说》中。《诗说》七卷,现已不存。从《儒林外史》三十四回和金和的《儒林外史·跋》尚可见有关于他解《诗经》的五条。《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写杜少卿论《诗经》,否定了朱熹“解经”被认为是不变的教条的说法,指出:“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诸儒不相干。”这是一种反对固步自封,主张作出符合《诗经》原意的判断的见解。又一条说,杜少卿解《凯风》,否定了朱注关于“七子之母”想再嫁的说法,指出所谓“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不过是因为她对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因而自认不是。这是就实际情况说,而不是拘泥于字面意义。又一条说,杜少卿解《女曰鸡鸣》,否定了朱注的“不淫”之说,指出这是夫妻俩绝意功名富贵,只是弹琴饮酒,知命乐天,并非是符合“礼”的“不淫”。杜少卿解《溱洧》更干脆,说是这首诗“写夫妇同游,并非淫乱”。这都是冲破宋明理学禁锢的具有思想解放意义的见解。 吴敬梓还主张“礼乐兵农”。这也是受颜李学派的影响。颜元主张:“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对此,吴敬梓笃信不移,身体力行。四十岁时,他卖掉家乡祖产老屋,在南京雨花台先贤祠奉祀吴太伯以下五百人,作正大经、举人才之举。《儒林外史》第三十七回描写了这一盛况的准备和举行的过程。《儒林外史》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四回写了箫云仙戍守边关、劝农桑之举,第四十八回写了汤镇台戍守边疆的兵事。至于“楔子”写王冕这样不慕权势,淡泊自守的贤人,第四十四回写富有反抗精神的沈琼芝,结尾写了四位以技艺谋生的市井小民的自得其乐,也都是吴敬梓主张“礼乐兵农”思想的体现,更不用说《儒林外史》暴露和讽刺科举制度毒害下形形色色的不务农桑的人物形象的种种丑态了。 吴敬梓在南京交往密切的朋友还有隐士王溯山,中过进士、当过上元县教谕的吴蒙泉,注重实行的冯粹中(冯粹中曾自裹粮食,考察黄河水利,著有《治河前后策》四卷),还有朱草衣、宋润九、涂长卿、程丽山、忘年交严长明、郭肇璜等人。这些社会贤德、风流才士同吴敬梓一样,有“瑰意与琦行”。吴敬梓引他们为同调,与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是必然。其中不少人成为《儒林外史》中人物形象的原型。可以考见者如: 虞博士——吴蒙泉; 庄绍光——程廷祚; 马二先生——冯粹中; 余大先生、余二先生——金榘、金两铭; 来霞士——王昆霞; 迟衡山——樊明征; 二娄——浙江梁家; 庄尚志——程锦庄; 凤鸣歧——甘凤池; 汤镇台——杨凯; 还有如伶工: 鲍廷玺——王宁仲; 沈琼芝——张宛玉、沈琼如; 杜少卿——他也将自己的经历和切身体验熔铸在杜少卿形象身上。 这些人物形象经过吴敬梓的如椽大笔和深刻思想的冶炼,达到了高度的真实。 鲁迅先生给《儒林外史》以很高的评价,指出:“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37 吴烺一直随父亲生活,深受父亲及其父新交故旧的影响,也注重实干和身体力行。客居金陵,吴烺除了随父向周榘父子学习音律外,还向父亲的朋友刘著学算学。刘著在算学方面颇有造诣,著有《答历算十问》。吴烺著有《周髀算经》《勾股算法》等著作,名列阮元《畴人传》中,就是他少年时向刘著学算学打下的基础。这也可以说是其父主张经世致用,主张“礼乐兵农”思想的一种实践。吴烺熟悉吴敬梓的新交故旧,其中不少是在吴敬梓去世后仍在关心吴烺的长辈和朋友。吴烺编订的《杉亭集》中怀念的对象如吴蒙泉、吴爱棠、程廷祚、程丽山、严东明、金兆燕、程晋芳、涂长卿等,都是他和其父共同的亲朋;吴烺在京师的与之唱和的朋友中,有许多也是吴敬梓熟悉的。吴烺在父亲及亲朋好友的栽培和呵护下成长起来,与他们在思想上有着割不断的渊源。 诗词创作中的心灵历程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已有自胡适、鲁迅以来的许多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其《文木山房集》亦多有涉及,然鲜有深入者;吴烺的《杉亭集》则更少精研者。本文对此略述一二。 从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吴烺的《春华小草》《靓妆词钞》和《杉亭集》等收集的诗文中,可以窥见吴氏父子的生平爱好、思想和情操。这些诗文集提供了确切的材料,可以帮助我们解开关于吴氏父子难以解释的谜团。 例如,吴敬梓移居南京之举的动因何在?我们可以从《移家赋》中找到线索。《移家赋》说:他移家南京并非如“陆士衡之入洛阳,卫叔宝之过江”的迫不得已。他“本无播迁之忧”,而是因为愤懑难抒,气愤难平,如同“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杨朱之泣歧路,悲其南北。” “郁伊既久,薪纆成疾”,是“心研面丑,心薄才绵,紫萱岂疗愁之花,丹棘非忘忧之草”,是因为没有理财治家的才能,“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倘若吴敬梓有经济头脑或经商才能,何能将二万金家产转眼间付之流水?是他的“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的纨绔子弟的本性造成了他破产移家的悲剧。对这一点,吴敬梓并不讳饰。他在《虞美人》词中坦承:“田庐卖尽,乡里传为子弟戒。”对“客况穷愁两不堪”的状况,他也没有丝毫懊悔之意。在《春兴八首·之三》中写道: 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 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 挥尘清风聚,开樽皎月澄。 回思年少日,流浪太无凭。 这里,吴敬梓对自己“失计”离乡,对自己年少时“流浪太无凭”的“回思”,发出了自我谴责之声。甚至我们可以了解到,当他回到祖室“遗园”时,看到当年的风光不再,已是“风雨飘摇久,柴门挂薜萝”,不复往日的荣华,不复往日官宦世家的煊赫,在他心中涌起了自责自惭的情感;想到今日的自己,“可怜贫贱日,只是畏人多。”38很害怕见到熟人,其情其景,何等尴尬! 这在其它诗词如《减字木兰花·题画扇》中也可以见到。 又例如,我们可以从吴敬梓的《西墅草堂歌》《遗园四首》《移家赋》这些诗文中,了解到吴敬梓的家世和吴氏家族的发迹史,而且都写得很具体。 又例如,从这些诗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吴敬梓并不是在移家南京之后就已经绝意于功名。不仅不是如此,而且还十分热衷。《文木山房集》收有他准备应试博学鸿词的三篇赋和三首诗,可以证明。其中《拟献朝会赋并序》是为准备觐见皇上用的,其中歌颂圣皇的文治武功,比之于“聪明智勇,商后之珠庭;敦敏徇齐,神农之玉理,”谀词逢迎,歌咏吟唱,连篇累牍。《正声感人赋》为“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以“清明广大五色成文”为韵,是典型的时文。《继明照四方赋》为“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也是典型的时文。为应试准备的三首诗,其一是《赋得秘殿崔嵬拂彩霓》,为“督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试”,称颂博学鸿词考试是“率舞兽且拜,联班马正嘶。几多辞赋客,通籍在金闺”。其二是《赋得云近蓬莱常五色》,为“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诗”;其三是《赋得敦俗劝农桑》,为“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诗”。这两首诗称颂太平盛世“淑景尧封丽,仁恩禹甸长”,“千秋颂圣皇”,人人心花怒放。这些诗赋说明,他当时以应试博学鸿词为荣耀,心情愉悦。因此可以证明,他反对时文,妒恨八股文,在此之前还是感性的,在此之后的深刻认识则是思想上发生变化的结果。 吴烺也是如此。他有《御试赋得指佞钞》等四首诗,表达得到乾隆诏试时而觉得天地一片光明,欢欣雀跃,感恩不尽的心情。他甚至与同时应试者“剧饮达深宵”,“坐待朝阳红,”直至“绮霞布深院”,就是这种快乐心情的反映。39 在科举时代,吴氏父子的这种表现是很自然的,不必苛求。这也告诉我们,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和评价,需要客观准确地对待。 吴敬梓的诗文更多反映的是他的生活际遇和思想变迁的。从《文木山房集》这部基本编年的诗文集,可以了解到他一生心灵变化的历程。 这大体上是: 少年时,意气风发,如《观海》一诗: 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 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 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 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衘杯。40 这首诗写在随父赣榆县任上,少年意气,风发胸臆,有天海无极的魄力、气象,殊为难得。 青年时,迭遭家难,父死、妻亡、乡试落第、族人诟谇,诗风为之一变。“早岁艰危积,穷途涕泪横”41 ,孤鸿悲鸣的惊心之作比比皆是。 中年以后,移家南京,诗风又为之一变。“嗜酒嵇中散,窥园董仲舒。” 42其中多不慕功名,以诗酒文章、治经作文为乐之作;多表现“霸子俱跳荡,莱妻只赢瘠”,43受贫困生活滋扰的篇章;也有“入夜醉司命,陈词多自责”,“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44客困穷愁两不堪的心情流露的愧悔之作。三十三岁因病不能入京赴试之后, 他所作诗词多为因生计所迫而四处奔走,并且愿以屈原“行吟泽畔”45作终身之志的情感丛集之作,诗风更为苍凉悲慨。 吴烺二十二岁时所作《春华小草》《靓妆词钞》收录的诗词,记录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把酒梅花亭”的欢乐心境,洋溢着青春气息。对声色丝竹,受其父影响,亦敏感多思,唱出过《燕梁归》《望湘人》《虞美人》《探春》这些艳丽的靓妆词。移家南京时,吴烺只有十四岁,但已开始尝到生活艰难的苦痛,诗风也转为凄清,于清新自然之中时时作尘外之想。吴烺的文友王鸣盛评价他的诗词说:“情深而韵长”,能够“引哀乐于无端,感顽艳于片语,登山辄复黯然,送别俱堪泣下”,46的是确论。同时,吴烺将贫贱交加,微官薄宦,飘零失落的感同身受,亦熔铸于诗词之中,平添几分凄凉色调。 无论是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还是吴烺的《杉亭集》等诗文,不仅是了解他们生活和思想的重要资料,也是研究当时学术史、文化史以及研究《儒林外史》的重要资料。李本轩《文木山房集》说:“敏轩所作,大抵纪事言怀。登临吊古,述往思来。百端交集,苟无关系者不作者焉。”47吴烺一千多首诗词中,偏多交游之作。钱大昕认为:“全椒吴杉亭以诗名列湖海者有年。家素贫,奔走四方,与贤士大夫交游,所至揽环结佩无虚日,题襟载酒倡酬吟咏之作,既工且多。”48这说的也是实际情况。 吴氏父子交游于当时各学派之间,与汉学家、算学家、书画家、音乐家等等交往频繁,有的成为世交和故旧。吴氏父子以他们的诗词证明了趣味儒雅、格调不俗的人品和文品。吴湘皋评论道:“大凡贫而乍富者,其志卑而琐;富而乍贫者,其志卑而馁;世富贵而贫者者尤甚,皆不足与议学问之事。周旋既久,知敏轩不为世俗所蒙翳,本于志气之清明振作,故可畏也。”49吴烺承其父文物声华之后,其诗文如钱大昕指出的,“无生涩诡僻之苦,无流易轻俗之病,而和平尔雅不戾于风人之旨,询乎!善言情者已。” 50 全椒吴氏父子以文学兼及算学等文化创造以及高洁的情怀以名当世,昭示后来,赏音不绝者已二百五十余年矣! 注 释: 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一。 2、胡适《胡适文存》卷四·吴敬梓传》。 3、8、13、18、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一《移家赋》。机云:陆机、陆云兄弟。轼辙:苏轼、苏辙兄弟。绿野堂:唐·裴度的别墅;宋·范成大《石湖集·八镇东行送汤丞相帅绍兴》:“人言公如裴相国绿野堂,高贮风月。”卮茜:胭脂树。木奴:柑橘。 4、方嶟《文木山房集·序》 5、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遗园四首》之二、之四。 6、7、9、14金榘《泰然斋诗集》附:吴檠《为敏轩三十初度作》 10 、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三·赠真州僧宏明。程晋芳《记怀严东友·之二》。 11、12、金榘《泰然斋诗集·次半园(吴檠)韵,为敏轩三十初度同仲弟两铭作》 15、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买坡塘 16、43、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减字木兰花·庚辰除夕客中》。 17、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 ·虞美人之四。 19、20、42、44、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丙辰除夕述怀》 21、转引自:王又曾《丁未老屋集》 22、程晋芳:《勉行堂文集·文木先生传》。 23、40、吴烺:《杂诗三首》自注,并见《春华小草》《杉亭集》。 24、吴烺《杉亭集·诗四·南返途中述怀》 25、程晋芳《勉行堂文集·文木先生传》 26、吴烺《杉亭集·诗四·泊舟沧州醉后作》。 27、吴烺《杉亭集·卷四·题先侍读默岩公手迹后并序》 28、吴烺《杉亭集·卷四·悼亡三首》 29、吴烺《杉亭集·诗四·舟发潞河》 30、31吴烺《杉亭集·诗十·将之都门留别邗江诸同好四首》 32、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 33、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三。 34、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三。 35、吴烺《杉亭集·诗五》 36、程廷祚《青溪文集·续编·卷四》 3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8、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遗园四首》 39、吴烺《杉亭集》卷三 4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一 44、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二·春兴八首·之五》 45、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四·内家娇·生日作》 46、王鸣盛《杉亭诗集序》 47、李本轩《文木山房集序》 48、50、钱大昕《杉亭诗集序》 49、吴湘皋《文木山房集序》 2005.9.7-27,写完;10.18再改。 (注:本文原发表于1998年《柳州师专学报》第一期。这次收入《文学论文选》作了大的修改和重要的补充。) [edit]2008-3-3 13:4:49[/ed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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