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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溪法师: 神会与〈证道歌〉
〈证道歌〉是我国禅宗的重要著作。外国学者把他当做中国大乘论来看待的。一向是著名〈永嘉证道歌〉,后有人怀疑过他不是永嘉禅师所作的品。好多年前,月溪于西安卧龙寺,偶然获得到一本宋版的〈证道歌〉,著者却是神会(这本书可惜在战争中失掉了),引起我的疑心。于是我拿〈证道歌〉来和〈永嘉集〉仔细的参对,觉得两者在思想和胸上,皆大相违庭。又把他来和神会的〈显宗记〉参对,则不但思想相同,而且文字口吻都极近似。但是我仍不明白人们把他改为永嘉作品的用意所在。后来读了胡适之根据敦煌写卷的〈神会和尚遗集〉。我再把他拿来详细的参对一下,于是我便确定〈证道歌〉是神会争南宗正统时的作品,再没有什么疑义的了。他之所以被改易著者名称,是因为争正统的事件,闹得太激烈了。当这事件和缓下来,以及一般佛教中温和派的人,以免我配外拐,或者说是对方的人才。用这种办法来拖饰一下的。所以关于此事的始末,在史上很少提及,有之亦不过是很一向知含糊的几句。这是同样底理由的。
〈显宗记〉一文,大家都晓得是神会「定宗旨」时的宣言。但有如胡适所说「禅八股」的气味很重。所以有足近于空洞而乏力。但〈证道歌〉则不同,他所表现的是明确的思想,正直的口吻。自首至尾,都充满着力量和气魄。就是在文学上,亦应该占一位置的。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他是神会争正统时精心结构出来的有力作品,那末对于这位大师的思想,便可得到更明确的把握。而且对于这件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事件,亦可以得到更充实的助证。
我们出家人所注重的是「学佛」,而不是「佛学」。对于释迦的妙理,不是把他当做学问来考据,而是把他当做了生脱死、度已度人的切身方法来实践。所以这千百年前的一场「是非」,本来没有什么闲心来旧事重提的。但是我对于胡适之表扬神会「定宗旨」一事的功绩,是忠心表示且佩的。虽亦如穆钱先生一样,觉其有点「太过渲染」之处。无疑的亦承认他的重要性的存在。这事件是「旧禅法」与「新禅法」的斗争的一个关键。在佛法夕微的今日,把这事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对于佛徒们修行用功方面,是不无补益的。同时,对于一般从事佛学史的整理者,亦可贡献一点芹曝之见。因此,我冒了「言诠」和知解之嫌,提起了我的久已搁置的笔杆来了。我们想明白「北渐南顿」之争的来源,是先要注目于「旧禅法」和「新禅法」的根本差异之点,和他的历史上思想上的背景的。我是禅宗的学人,对于参禅的各个阶段,曾经得到一些粗浅的阅历。因此我的看法,和一般学者们的看法,自然不无出入之处。考据方法既非所谙,手边又没有多量的参考书籍,只好靠着记忆力和想象力,来作一笼统的叙述。明知空疏之诚,是无法避免的。只要能引起中国思想史的研究者们一点遥远的想象力,我就心满意足了。
自从姚秦鸩摩罗什大师和当时一般中印大师们努力的介绍,佛法典籍到中国来,我国思想界使开始了一个新时期,经过不断的努力和综合,一直到隋朝的智者大师,一个有系统的思想,和此一思想,虽已成熟,但内容都是复杂的,大小乘扭做一团,儒道释拚在一起,这是无法,禅法便产生了出来,而且日趋成熟,这是无法否认的。大凡一件东西成熟达到项点的时候,便走腐化的开始的。在此一思想势力日益扩大,支配了佛法主流,而且日趋萎缩的时期,已有另一个站在对立方面,以崭新姿态出现的方法在开始了。这就是菩提达磨所传的简朴直捷的禅法。这新禅法以反对者的态度出现,无疑的要受旧派的排斥和迫害的,这是时势之当然。一般考据家为菩提达磨史迹已过于模糊,和纪载上日期之发生问题,便武断的认为达磨是一位「乌有先生」。抹杀了他的「新禅法」的传法者的地位,这是不公平的。禅宗思想扣方法。在印度大乘经典中是可找到明确的根据和地位的。我们只看达磨之六次遇毒终致丧生,使可相信他是因为方法之不同,而被旧派所迫害。他的传法,弟子慧可的断臂立雪的英勇故事。近时已有人发现另一记载是说他遇了盗贼而被砍断手臂的。这是被一般佛学史家认为比较可靠的载纪录,但我以为这位身无长物的苦行僧人,未必为「大王」们所肯垂青的。他的给人砍断手臂,或者就是反对派之横加谋害。他的师父既然遇毒六次而丧生,则徒弟被砍一刀,自是极可能而无法避免的事情。后来他得达磨传法之后,佯狂市井、出入茶坊酒肆,卒为旧派的人以「妖言惑众」陷之于狱而死。三祖僧、四祖信和五祖弘忍,鉴于先代之历受迫害,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太露头角。对于主张渐修的旧禅法,表面上亦不敢公开反对。在弘忍门下的徒弟群中,以神秀为最有学问和德望,他的方法是属于旧派的系统的,必非弘忍的心传。我们以为神秀先是旧派中一个有名的人物,后来才到弘忍门下的。他之到来,是否由于旧派之指使,或负有「吕不韦」那样阴谋的使命,不敢断言。但显然的,弘忍对他既不满意,又不敢有所指摘。不久,他便支配着全部学徒的思想,而且把弘忍紧紧的包围住了。但弘忍心下是十分明白的,他虽然为免祸之故,不敢反对他们的行为,都一心一意要找一位无党无派,可以传受衣钵的、妥当的徒弟。不过这事是要极端谨慎秘密的进行,才免发生事故。所以当那个来自岭南的不认字,而又异奇绝项智慧的蛮子慧能到来扶持时,他一眼便看中了。这无疑的不是一个奸细,而且具有魄力和革命精神的。他老人家看了心中暗暗欢喜,却不敢稍露声色。所以故意叫他做獦獠,给他一件极下贱的工作。而且禁止他,不准到堂上来。一面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便去教导他,最后,卒之把衣钵传给他。如果不是在他老人家周围都是旧派人的埋伏,他又何必这样做法呢?他老人家隐忍已经很久了,我们可以想象他的环境的困难和用心之艰苦。在他传法给慧能的那天晚上,他一定对他说:「徒啊!我们许多代以来,便遭受了迫害和牺牲,你要赶快离开这里,他们会把你干掉的。你的智慧和魄力都使我毫无遗憾,就是才气大露,不是明哲保身之道,要赶快逃回岭南去,那里旧派气焰比较薄些。可是,你负了传续慧命的重大责任,仍须晦迹,支持到年纪大一点、经验多一点,才出来宏扬我们先代的禅法。千万记住这话」。
当慧能已经离开之后,弘忍便放心了,于是托病。岂知他的衣钵已传给人去了,这是故意要给那心怀叵测的阴谋者,一点打击的。神秀虽然表示淡然,但他的同党却不肯放手的。待到他们受那住「法奸」志明和尚哄骗,而大家失望折回之后。便心灰意冷,另图出路了,弘忍老头子是胜利了。不久之后,神秀便离开他。捧着他的招牌,到荆南去做宣传渐法的工作了。
神秀是智识份子,慧能是不识字柴夫,但他们的聪明和手腕,可说是棋逢敌手的。神秀择定了荆南,这个战略地点,是颇有眼光的。这地点在当时是交通要塞,经济的重心。待到基础己经完成,他又到东京去,略施小技,使把皇帝抓到手里来。这末一来,一班王公大臣和社会项层的人们,便附带的围统到他的身边来了,所以他便拿到两京法主的地位,势力大大扩充了。我们再来看一下砍柴夫的策略罢,他在隐晦了十六年之后,卒于一呜惊人的在广州出现了,但他的眼光投注在那广阔的乡间和普通的群众身上。他不愿交结官府,借仗势力,只想朴素而确实的作深入民间的宣传,使一般善良的老百姓得到法施的实际利益。他连都会的广州,亦不愿居留,而择定了韶州的曹溪。他和神秀的态度,刚刚相反。神秀应召到东京当国帝,受大臣权贵的摩拜供养,而慧能则奉召而称病不肯来。这地点亦是一极理想的地位,他是住居江西、湖南、广东三省交界的,地区进可以取,退可以守的。不但是深入民间,而且可以吸引中原的优秀份子。后来他的高足怀让和行思,便是在江西之青原,湖南之南岳,宏扬他的禅法,而衍成禅宗的两大派。神秀因为占据要路,不但是三朝国师,门下更出了三位国师。普寂声望尤高,他们(依仗)皇帝的力量,权威无比。在表面上好像有掩盖南宗之势,但慧能底下明心见性者四十余人,各化一方,潜势力亦相当雄厚。待到普寂立神秀为六祖,而自称七祖时,神会便奋身而起来,为南宗争正统的地位。他知道神秀的渐修法门,明明是旧派的系统,与达磨所传的新禅法不同,却想用斧底抽薪的方法,瞒过了世人的耳目。他的门下普寂,甚且自立为正统,这是不可容忍的。如果再容忍下去,则后世对于达磨禅法内容,究竟如何,使无法辨别了。这是关系重大的事件,所以神会虽明知这「北伐急先锋」的任务是非常艰巨而危险的。但他不惜「批龙鳞履虎尾,殉命忘躯」的干一下。当时他亦看清了北宗养专处优已久,内部日益腐化。而且「渐法」根本就是不健全的、不澈底的。南宗仍有相当的潜势力,而且名正言顺,方法又正确。与其说他争南宗法统,不如说是要使天下修道者,不攻陷入不澈底的歧途。所以不顾身命与北伐之师,到处开无遮大会,破渐门清净禅,而立顿门的如来禅。攻击神秀门下的「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宗密承袭图中语)。最有名的滑台定云寺和洛阳等后,皆是有声有色。当时会下有一个有名的「山东远」法师用着婉转的口气,质问他说:「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为不可思议,如此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雠?」神会侃侃地答道:「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为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卒把北宗击败。而有「普寂之门,盈而后虚」。(〈宋僧传〉中语)的结果。北宗藉皇室力量把他贬逐,但他始终不屈、不抗励。他不但用口头宣传,而且用文字宣传。〈显宗记〉和〈证道歌〉,便是这时的宣传品。《六祖坛经》无疑的,亦是经过他洗染补充,而用来做打击渐门的有力武箭的。这位大师如果生在现代,是当得起一位宣传部长之职的。
人们一向把南北宗之争看做是禅宗的本身一件事,而不知道那是包括整个佛教的新旧派的斗争的。这段斗争历史,如果比起欧州宗教战争来,那是一件极微细的事情,但形势上都有点相像。罗马天主教新旧派之争,旧派是和统治势力结在一起,而新派则是和下层群众结在一起。可是旧派本身已经腐化,经不起新派的打击,而自趋崩溃了。神会之「北伐」乃是「明争」的,但旧派的人却一向采用阴谋和暗斗,诸如〈达磨入道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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