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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人!一个衣衫褴褛的逃犯,在悄悄地混出大唐皇城的城门。他低眉顺眼,努力做出卑微的姿态。但他的朝气与聪慧却如光芒一样散发。他的面容线条柔和,皮肤光泽。如果能截获他黑眼睛里的目光,你会看到一片功名的汪洋直指西域,像一把不畏风吹雨淋的利剑。
一支唐朝的军队正在奉命捉拿他。
他凭着机智或者是运气一次次化险为夷。
这个意志如铁身强体壮的青年就是今天反复在影视中出现的被描绘成既善良又糊涂的唐僧玄奘。而事实上,他的智慧和学识滋养过整个西域和整个华夏民族。
27岁的河南人玄奘在天下大饥、流民如云的公元627年到长安。这位洛阳净土寺的小和尚,游历天下,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口才雄辩,因为精通印度佛学中的《经藏》、《律藏》、《论藏》被称为“三藏”,不多时已在京城佛门里名声大振。但是,他钻研得越深,越发现国内佛教经典自相矛盾,说法不一,教派之间互不服气,互相攻讦。他有意去佛教创始者的故乡,朝礼佛迹,寻求真法,以释众疑。这天,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雨把他驱向远处一个黄顶寺庙躲避。寺庙里一位玻璃宝眼紫髯须的异域僧人似乎按照命运的安排等待他的到来。后来才知道,这“老外”来自遥远的佛国—中印度那烂陀寺(佛教显教最高学府),是知名大德戒贤法师的徒弟波密多罗。波密多罗不远万里到中国传教数年,深感华夏大地欲要佛光普照,必须培养中国本土的高僧。于是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华语,向玄奘讲述了西方的神奇,戒贤法师的法力,大乘佛经的深奥,还有西行之路上时时出没的妖魔鬼怪,奇闻轶事……年轻的玄奘心醉神迷。佛门的高僧朱士行、法显西行求法创下的奇迹他早有耳闻,千恩万谢地辞别了引他迈向辉煌的波密多罗,一个信念升起在他的心中──西行求学。
只有年轻的热血会追寻非凡。玄奘四处游说,打动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教友,一起上书朝廷,请求恩准西行。那一年,适逢和他年龄相仿的李世民登基,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却创下“贞观之治”开明盛世的皇帝对佛教没有多大兴致,当时正忙着平定国内乱乱哄哄的藩镇割据势力,而对河西地区的强邻西突厥无暇顾及,一会儿忙着与人家拜把兄弟,一会儿又翻脸不认亲,弄得关系剑拔弩张。此等时刻,怎么能允准僧人西行求学?
玄奘的同伴们见状,本来就犹豫的心很庆幸有了体面撤退的理由,终作鸟兽散了。只剩下了一个玄奘。
伟大的智者永远都是孤独的。
玄奘携一把黄油布雨伞,背一个竹编的“背囊”,望西而行。
没有孙悟空、沙和尚和天蓬大元帅猪八戒护驾,只有一个他。内心的胆怯、孤独与英雄渴望不停地搏斗,双腿仍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迈。大约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吧,玄奘站在了昆仑山的最西端。他极目四望,浩叹不已。这山“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恒积冰雪,寒风劲烈”,若遇天气有变,则“声震雷动,暴风拔木,沙石如雨,云雾晦冥,军马惊骇”。
磨难本身就是一种修行。当玄奘终于来到位于印度比哈尔邦巴特那的那烂陀寺时,那位年已近百、面容肃穆、誉满天竺的佛学大师戒贤被这位冒死前来的年轻崇拜者感动得老泪纵横。本来他早已不再讲经授法了,现在却又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了《瑜珈论》,连续为玄奘讲授了450天,玄奘又面壁五年,将经书烂熟于心。之后,又遍游印度,谒拜名师,在40岁那年,成为那烂陀寺中能通读50部佛经的十位豪杰之一,并在戒贤法师的力荐下,荣任了全印度最高佛教寺院的主讲。
我反复想象着一个浩大的场景:来自18个国家和地区的四千多位熟谙大小乘佛经的高僧大德静神敛息,洗耳恭听,我的乡亲玄奘那略带河南口音的梵语嘹亮地环绕在会场上。那是征服人心的理论,那是炉火纯青的语音,以致于他的发言之后,18天之内无人敢出来反驳,从而确立了他在佛教界万人景仰的地位。
玄奘在公元645年谢绝了印度众高僧的竭力挽留,回到了故乡。此时,唐太宗李世民的敕令早已发出,长安城万民空巷,欢迎这位在19年间行程五万余里,游历130个国家的丝绸之路上最伟大的探险家和旅行家。
昔日的逃犯今日的高僧,昔日皇家的仇人今日庙堂的贵宾,这说明崇拜金钱和权力的人们也崇拜实力。实力比金钱和权力要可靠得多,因为它永不背叛。
后来,玄奘在西安的大雁塔里翻译了浩浩瀚瀚的74部佛典。如今,这些佛典我已不知散落何处,只有他应皇帝要求撰写的《大唐西域记》成为传世珍品。这部十二卷本的历史巨著成为了解古代西域和古代印度政治、经济、语言、文字、风俗民情的罕世之作。印度著名历史学家H·K·巴涅尔真说:“玄奘的游记是曷利沙王朝期间印度政治局势和宗教的一个真正的宝库(曷利沙王朝建于公元七世纪)。”英国历史学家斯密士说:“印度历史对玄奘欠下的债无论怎么评价也不会过分。”
《大唐西域记》 是唐僧名垂青史的真正原因,就像《史记》 托起了司马迁的身躯一样。晋代高僧法显比唐僧到印度更早,也有《佛国记》问世,但语言、内容和写作技巧都赶不上《大唐西域记》。明代郑和下西洋,他本人不写书,其随员写的书也不能与唐僧比肩。
《大唐西域记》在当时看是信息量极大的国际新闻,现在看是珍贵的历史巨著。他记下了亲身游历的105个国家和城邦释名、疆域、人口、文字、物产、宗教、兵术等情况,“印度”这个释名就出自他之手。玄奘因此很骄傲地说,由于我的记述,万里凿空西域的博望候张骞“望而非博”,被封为定远候的东汉名将班超“候而未远”。
玄奘提供的这种大规模的信息交流为中华民族新一轮的融合统一提供了依据。今天,吹着鹰笛,跳着鹰舞的塔吉克们只能从《大唐西域记》里与祖先默默地对视,轻轻地交谈,如果没有唐僧,他们就只剩下口头的民间传说了。
唐僧给中国文化的启示是,脚掌可以走出学问。“读书破万卷,下笔有如神”的境界被“走万里路,读万卷书”所替代。
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唐僧西行的那一刻,无意中让一个古老的民族古老的国度年轻了。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光指望外来的文化外来的血液新鲜自己,强健自己,更重要的是要重视自身、清除腐朽的净化能力,培植防止退化的疫苗,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事,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人,珍惜自己的人才,心疼自己的儿子,比从外边请一个什么高僧要实惠的多。对大唐来说,唐僧不仅是行为上的叛逆者,而且是精神上的叛逆者──企图用一种异国的哲学来主宰中国人的精神。但是唐太宗终于接纳了他,劝他还俗做官,并且把《大唐西域记》当成军事侦察手册,使大唐的疆域大大扩展。
大唐的天空如此灿烂,似乎并不是因为有西北、西南和海上丝绸之路送来了新的文化和新的血统。据说盛唐时期欢迎批评,建立监督机制,广纳天下之言,才是繁荣的原因。
当然,唐僧自己决不去管这等事。他只义无反顾地走,走,走,终于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找到机会,让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于是,我们这些后来的西行者不断从他身上吸取营养,得惠于他的博大精深。
玄奘后来变成了神话,变成了白胡子爷爷赢得孙子敬仰的故事,变成了民族自信的不绝传说,变成了一只停留在我们唇边和心中的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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