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逸澹荡吴让之
中国的篆刻艺术在明代中期进入了作为“艺术欣赏”的探索阶段,到了清代,篆刻艺术才呈现出争奇斗艳的气象——程邃、丁敬、邓石如、吴让之、吴昌硕等篆刻奇才纷纷涌现,邓石如开创了“圆劲”一派,吴让之承继了这一创造,特别在刀法上作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篆刻在“用刀上开法门的大师”。
一
吴让之出生于清嘉庆四年(1799年),早年居住在仪征,青年时期因从事科考,每三年两考,他都要往返于仪征、泰州(扬州府八属之贡院时设于此)。吴让之最终只被录取为“生员(秀才)”,仅是一个普通的县学“诸生”,但从这时起,他和当时泰州的文人雅士有了比较多的交往,建立了友谊。
中年后,吴让之长期寓居扬州。据清董玉书《芜城怀旧录》记载,吴让之在扬州时,曾住在石牌楼观音庵。当时观音庵内还寄居着画家王素,“王画吴字”为时推重,士大夫家皆以“非王画吴书不足相配”论之。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吴让之受宿迁王惜庵之托,以枣板续刻高凤翰集撰的《砚史》后半部分。此书刻成时他题有长跋,其中谈到“余于今年分典文汇阁秘书”并曾“分辑《南史》注”。扬州文汇阁是清代收藏《四库全书》的七阁之一,这里本是吴让之的用武之地,但为时不久,在清兵对太平天国的作战中,文汇阁付之一炬。
清咸丰三年(1853年),吴让之54岁,为避战乱,他流寓到了好友较多的泰州,其朱文印《再生人》边款云:“咸丰三年由扬避乱来海陵”。吴让之定居泰州,前后长达十数个春秋,首寓时为泰州首富的姚正镛(仲海)家。汪鋆(砚山)作为吴让之的仪征同乡,曾随吴学艺,他在《扬州画苑录·吴让之》中说:“鋆乱后师事之,终日晤于泰州姚氏迟云山馆。”吴让之在姚家,先后为姚治印120方。吴让之在泰期间,还相继客寓岑镕(仲陶)、陈守吾、朱筑轩、徐震甲(东园)等名门,后又在刘汉臣(麓樵)家居3年之久,并曾朱书《说文》一部赠之,文末有“寄食三年,无以为报”的亲笔跋语。吴让之寓刘汉臣家不仅为其子弟课读,还为刘治印88方,刻砚一方,书画多幅。咸丰四年(1854年)甲寅八月,刘汉臣新居落成,吴让之特隶书长联一副:“势不因人,翁之乐者山林也;居虽近市,客亦知夫水月乎”上款题曰:“麓樵以高西园先生所集联文属书泰州姜堰新居,以其文与近况有合故尔。”
清同治三年(1863年),书画篆刻家赵之谦(撝叔)托好友魏锡曾(稼孙)将自己的印蜕带到泰州给吴让之品评,赵之谦一印边跋有云:“息心静气,乃是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吴让之看后颇为感动,除对赵印作了中肯评说外,并冒酷暑即兴挥汗刻“鉴古堂”、“赵之谦”等白文四印,印作方圆相参,疏密相应,实现了轻灵古拙、浑厚平实的统一,堪为吴让之篆刻艺术成熟期的代表作。魏锡曾在泰时,“精心集拓了吴让之手边自用印和代刻印计120方,一式20份,其中装订成本式谱正副两部,让翁当场在谱后题了跋,自谦:‘六十年刻以万计,从未留一谱,自知不足存尔,就箧中自用者印以求正,不值一笑。’”(朱学纯《吴让之寓泰二三事》)当年七月,赵之谦收见此谱,遂撰长序《书扬州吴让之印稿》:“今年秋,稼孙自泰州来,始为让之订稿……”
战火弥漫,故园萧寂。吴让之寄寓泰州,虽得旧友新知的同情与关怀,但伤感之情仍不时在诗文中流露。他在为杨石卿所作的《秋林诗思图》题句中写道:“乌桕丹枫叶渐凋,杜陵蓬鬓感萧萧。奚囊收得秋光满,聊与西风破寂寥。”在泰州,吴让之常与当地名士墨客雅集唱和,分题拈韵,集锦作画:
东风吹我到城西,春情忽被子规啼;春色满园题不得,举目唯见草萋萋。我本天涯一布衣,才疏学浅知音稀;腰间徒挂三尺剑,壮志昂昂未敢违。凄凉迢迢十里路,烽烟逼近年华暮。有人劝我读文章,国家已被文章误;有人劝我隐山林,巢许之风余不慕。我生还乐耕钓翁,莘野渭滨终有遇。予心常忧忧,余怀未敢休。来吟诗一首,去饮酒一瓯。诗可以解忧,酒可以消愁。白云冉冉归山径,溪水迢迢空自流。青山一夜还家梦,画角声中万树秋。聊以此语赠主人,庶可引君为同俦。主人问我居何处,城西城西听雨楼。(吴让之《题城西草堂图》)
诗中透现着吴让之忧时伤事的心境,但正因环境所迫,穷而后工,形成了吴让之生活上“题品云山归画卷,收罗风月入诗篇”的超然态度。
“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晚年吴让之,已穷困潦倒般借居于泰州东坝口观音庵,他曾撰八言联自嘲:“有子有孙,鳏寡孤独,无家无室,柴米油盐。”同治九年(1870年),吴让之离世,终年72岁。
二
作为一位博学多能的艺术家,吴让之早年师从邓石如(完白山人)的学生包世臣学书,故为邓石如的再传弟子。在包世臣反对流弊较大的“馆阁体”开辟晚清一代新风中,吴让之无疑是一倾力助阵者。吴昌硕说吴让之“书画下笔谨严,风韵之古俊者,不可度,盖有守而不泥其迹,能自放而不逾其矩。治印……刀法圆转,无纤曼之习,气象骏迈,质而不滞”,乃非虚饰之言。
吴让之诸体皆擅,而篆隶功力尤深,特别是他的圆劲流美的小篆为世人所重。在篆法上,吴让之师法邓石如及汉篆法,更因其善于“铁笔写篆”撷取金石精华,故有“气贯长虹、刚劲有力、咄出新意”之态。包世臣对吴让之也有直接影响,他继承了包氏衣钵,恪守师法而自成面目,给人以清澹甜润之感。所书小篆《梁吴均与宋元思书》、《宋武帝与臧焘敕》、《三乐三忧帖》等,用笔浑融清健,篆法方圆互参,体势展蹙修长,有“吴带当风”之妙。吴让之隶书结体,中心紧敛而肢体舒展,颇富古意,被誉为清初以来篆隶书体创新者之一。其行书动势显著,生发了流动、通畅之气,单字虽隔,然意气绵延不断;楷书苍厚郁茂,俊逸爽劲,并掺有北碑意韵,一扫“馆阁体”纤弱之风。
吴让之的主要艺术成就在于其金石篆刻。他曾自述:“让之弱龄好弄,喜刻印章。早五岁乃见汉人作,悉心摹仿十年。凡拟近代名工,亦务求肖乃已。又五年始见完白山人作,尽弃其学而学之。”(《吴让之印稿自叙》)由于吴让之有10年汉印的摹习功底,加之以邓的汉篆书体为依归,使隶书笔法参之入篆,以篆书笔意引之入印,书印相参,流美生动,浑朴圆润,韵味醇厚,一洗当时印坛程式化和矫揉造作的时尚,使日趋僵化的印坛面目为之一新。他在《自评印稿题记》中阐明:“若意无新奇,奇不中度,狂怪妄作,皆难列等。”
以圆朱文篆法入白文印,是吴让之篆刻的一大特点,一路横宽竖狭、略带圆转笔意的流美风格,和他的朱文印和谐统一。他擅用冲刀浅刻之术,腕虚指实,刀刃披削,其运刀如“神游太虚,若无所事”。清黄高年、彰侣在《治印管见录》中说:“吴氏之印婀娜有余,是善用冲刀以得之,习冲刀者,当以吴氏印为参考品。”吴让之治印广采博汲,不囿成法,在理论上他尊崇师说,但实践中他又有意和老师的风格拉开距离。近代书画大家黄宾虹称吴让之是“善变者”,他在通力学邓后,又以自己的善变,发扬出邓石如“印从书出,书从印入”的新境界,其晚年印作,字法、布局、行刀、款法自出机杼,以其平正、淡雅、拙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印风格调。晚清篆刻大家黄士陵(牧甫)治印往往以“完白、让之二法参用”,可见邓、吴印作各有千秋,说峻险雄稳,要属邓石如,论飘逸生动,当推吴让之。
吴让之一生治印万方,声名显卓,以致后来学“邓派”的多舍邓趋吴,除黄士陵外,吴让之对同时代的赵之谦、徐三庚,近代吴昌硕,当代韩天衡等书篆名家皆影响甚深。恰如西泠丁辅之以赵之谦笔意为诗赞曰:“圆朱入印始赵宋,怀宁布衣人所师。一灯不灭传薪火,赖有扬州吴让之。”
吴让之篆刻代表作欣赏
意密体疏印文“意密体疏”,是说作画、写字、刻印,宜意态茂密,体势疏放。这一说法与邓石如“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谈疏密的辩证关系。印款为行草书两行,署于内侧,边款:“庚子秋七月寄韬庵仁兄清赏。熙载吴廷飏。”庚子年为道光二十年(1840年),正值鸦片战争爆发,时吴让之41岁,篆刻艺术已趋成熟。此印在章法上,源于汉印,为细白文一路。在结字布白上,此印谨严端雅,使刀如笔,于遒劲凝练中见流丽风神,“体”、“意”、“疏”三字线条密集,井然有序,“密”字下部线条稍疏,留红较多。繁多笔画在方寸之地舒展自如,文字方圆互参,婉转自如,生动体现出书篆意趣。此方印作运刀轻浅取势,轻灵流转,笔画转折处尤见功力。
逃禅煮石之间逃禅,意指礼佛修禅;煮石,意指修道。印文意为修身于佛道之间的意思。印作成功地实践了“印从书出”的艺术理论,将吴让之工整而富有个性的篆书书法结构和用笔特征,展现在了篆刻创作上。印作中,吴让之运用泼辣自如的冲刀手法,使自然的篆书笔法表现得恰到好处,刀法、笔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印作中那种轻松淡荡、委婉流畅的韵味,可谓直达“书印合一”的神境。《逃禅煮石之间》一印,在篆刻史上代表着“以书入印”理论旗帜下所能达到的高度,使这方印作成为篆刻史上的经典范例,因此后世有很多临摹之作。 (佚名)
书篆名家论吴让之篆刻:
完白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其在皖宗为奇品、为别帜,让之虽心摹手追,犹愧具体,工力之深,当世无匹。
——清代·魏锡曾
让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于秦汉印玺探讨极深,故刀法圆转,无纤曼之习,气象骏迈,质而不滞,余尝语人: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
——近代·吴昌硕
让之姿媚,一竖一横,必求展势,颇为得秦汉遗意,非善变者,不克臻此。
——近代·黄宾虹
吴熙载篆书纯用邓法,挥毫落笔,舒卷自如,虽刚健少逊,而翩翻多姿,有他新的面目。他在文艺方面把主要精力放在刻印上,运刀迅疾,圆转流畅,功夫精熟,无论朱白文,在继承邓石如的基础上,都有新的创意,形成他自己的独特风格。特别是那种轻松澹荡的境界,邓石如谱中不曾有过。
——现代·沙孟海
邓石如的皖派吸取了《三公山碑》、《禅国山碑》的体势与笔意,形成了雄浑圆劲的风格,至吴熙载用刀如笔,已登峰造极。
——现代·钱君匋
吴让之在用刀上继承了邓氏的衣钵,对汉印的深入理解,“手指皆实”的扎实功力,以及他在邓氏用刀基础上辅以浅入的处理,神奇地调动了刀背部分的作用,刃、角、背的三向并施,一如用笔的八面出锋,使其镌刻的线条,无论是朱白细粗之笔,皆能赋以刀的韵律、刀的生命,刀下的线条,元气淋漓,本身就具备了可圈可点的审美价值。可以这样认为,无论吴氏印章的配笔、章法、气质是否能为我们所理解击赏,然其用刀之妙,当是众口皆碑,无懈可击的。近世吴昌硕、黄牧甫的用刀,无不得益于攘翁。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吴氏是用刀上开法门的大师。
——当代·韩天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