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凤县,突然间有了个别称——— 羌族故里。
半年来,凤县县委、县政府一直为了这个别称在进行着种种努力,一系列做大“大羌文化旅游”的措施被制定并实施,其中包括媒体报道后引发极大关注,而后被暂停的居民民族成分“汉改羌”。
虽然目的是为了发展旅游产业,但凤县政府的一系列举动,也让人看到了保护、传承羌文化的积极一面。然而,这种抢救行动似乎陷入了困境。当然,从某种角度上看,凤县政府目前面临的尴尬,也是文化保护和传承所面临的尴尬。
最近,陕西凤县在全国引起关注。不再是因为它盛产黄金、铅锌,而是一条发于11月8日,名为《关于恢复和变更凤县部分羌族群众民族成分的相关通知》的消息。发出通知的是凤县民族宗教事务局和公安局。通知指出,申请恢复和变更羌族民族成分的,必须是具有凤县户籍的公民,现有民族成分必须是汉族。
一时间,舆论哗然。
“汉改羌”,争议之后被暂停
12月24日下午,当记者来到凤县民政局时,十几个人正在排队领取“汉改羌”申请表。而12月25日上午,当记者再次来到凤县民政局时,却被告知:“恢复民族成分的申请暂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听说是上级部门的意思。”
对于这件事的暂停,许多凤县人认为是因为媒体的报道让凤县政府感受到了压力。对此,面对记者的询问,凤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健并不否认,但他同时强调,恢复民族成分一事只是凤县政府全力打造“羌族故里”,挖掘羌文化的一部分。“个别媒体的断章取义,甚至歪曲报道让县上感受到了压力”。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挖掘凤县的羌文化进而弘扬壮大的决心不会变,大羌文化旅游的构思不会变。目前政府关于在县里建碉楼,成立羌寨的规划已经在进行中。”
王健告诉记者,专家关于凤县是羌族故里的结论,再加上汶川地震后,中央自上而下对羌文化的抢救,更加坚定了凤县政府挖掘凤县羌文化的决心,并做了整体规划。“恢复民族成分”就是这个整体规划的第二步,却没想让凤县县委、县政府因此饱受非议。
在《关于恢复和变更凤县部分羌族群众民族成分的相关通知》发布之前,个别消息灵通的凤县人已经发现,凤县自上而下的“羌风”渐浓:县里新成立了一个羌学研究会,县政协主席兼任研究会会长;教育局多了一个羌学教研室,教研室主任由局长兼任;旅游局也正在全力配合有关部门对凤县的羌族文化进行挖掘,学校里出现了羌歌、羌舞的教材……“恢复”民族成分,应该就是继全民学跳“萨朗”之后,政府的又一项大力度推进建设“羌族故里”的举措。
一开始,凤县人对这个消息还持观望态度。毕竟改民族是件很敏感的事,用凤县一位老人的话来说,“这是背叛祖宗的事。”但紧接着政府发布了一条《羌族群众民族成分恢复工作开始》的消息称:“将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在教育、就业等方面,进一步落实对羌族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
优惠政策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同时,民间还流传,一旦成为羌族之后,每人每月还能获得150元的补助,这,够实在。
龙军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告诉记者,虽然他找不到任何自己和羌族血脉有牵扯的证明,但他一家4口人还是都提交了申请,“大家都说县里这样搞,是为了搞旅游,想要成立自治县,从而得到国家的资金支持,所以只要申请一般都能批的。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如果凤县真能因为这个把旅游搞上去,这对我们凤县人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对我这个职业而言,可以增加收入。”
截至12月23日,凤县官方对外公布的提交申请的人数有1400多人。“实际上应该不止。”龙军说道。
记者从陕西省民族宗教事务局了解到,按照国家相关规定,20周岁以下的公民,父母(养父母)有一方是少数民族者,可以申请改从父母一方;20周岁以上公民,只有当父母双方都是少数民族,本人民族成分因特殊原因错填为汉族,才可申请改动。提出申请的公民,需经过县、市、省三级民族工作部门审核,由省级单位盖证明专用章,发证明书,才可更改。陕西省民族宗教事务局表示:“凤县更改民族的情况属于集体更改。目前,按照国家民族宗教事务局的政策,集体更改申请一个也没有受理过。”
从跳舞开始的文化保护
总之,也许是因为压力,也许是因为政策问题,凤县“汉改羌”匆匆地暂停了。但是,凤县人跳羌舞的热情还一如既往。
凤县居民付大有说,包括他在内的祖上七八辈子都是凤县人,一夜之间,他和许多凤县人一样,多了一个疑惑:难道我的血管里流的是羌人的血?
付大有今年68岁。12月23日晚上7时,他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凤县最繁华的新建街。从今年5月开始,每天晚上一到7点,新建街就开始交通管制,成百上千的居民自发地来到这里跳羌舞。
7点40分,华灯初上,在优美的羌乐引领下,四五百名凤县人随着节奏,一首曲子接一首曲子地跳了起来,如醉如痴。记者看到,不管是音乐还是舞步,还是动作与表情,都与影视剧中的羌族舞蹈如出一辙。这种舞蹈叫“萨朗”,是羌舞的一种。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也有稚嫩的4岁小孩。
付大有说,跳“萨朗”不仅丰富了凤县人的业余文化生活,锻炼了身体,也让许多人放弃了一些不良的习惯,比如赌博。
在凤县,跳“萨朗”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时尚。
但是这种时尚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凤县政府决定做大“大羌文化旅游”想法下的产物,产生于今年5月份。在凤县,矿业产业支撑了凤县80%的经济份额。随着金融危机的到来,凤县的黄金和铅锌出口受阻严重。在这种情况下,凤县开始转型,发展旅游产业。“文化是旅游的灵魂。凤县之前只重视生态旅游的想法,桎梏了凤县旅游的深入发展。文化与旅游应该相辅相成的,文化发展了,旅游肯定也能发展;旅游产业上去了,也能带动文化的传承保护,弘扬发展。”凤县旅游局副局长梁瑞利表示。
大羌文化旅游的构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凤县政府决定挖掘出一种有别于秦腔和陕北民歌的文化资源。
地方志里发现羌文化痕迹
袁永冰是凤县财政局的一名干部。今年10月,羌族文化研究会成立后,他兼任研究会秘书长。
成于清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的《新修凤县志》是凤县建县以来的第一部地方志。在这本地方志内,袁永冰发现了凤县长期来是羌人聚居地的证据:曹操西征张鲁至陈仓,将自武都入氐,氐人塞道……氐王窦茂众万余人恃险不服,操攻屠之。
凤县档案局局长文尤才告诉记者,“氐”就是“羌”。这个记载说明凤县在三国时期就是羌人的聚集地。在这本地方志中,记者也在关于魏、晋、南北朝、唐朝的历史中,多次发现了氐寇、羌寇凤州(今凤县凤州镇)等记载。文尤才解释说,由于出身游牧民族,古羌人好战,史料对他们的称谓,多为“寇”、“匪”。
这一发现,让凤县县委、县政府很兴奋。今年4月底,袁永冰到四川考察,并聘请羌族舞蹈老师到凤县教跳羌舞。其间,在茂县一个羌寨黑虎乡,一个发现让袁永冰很惊喜:羌族同胞说,他们祖上是跟着“杨四将军”从陕西过来的,“杨四将军”是个水神。回来后,袁永冰特意做了调查,发现凤县也有水神“杨四将军庙”以及“杨四将军洞”。
这一发现,更加坚定了凤县县委、县政府做大“大羌文化旅游”的决心,于是,从今年5月开始,在政府的宣传、普及下,全凤县人都开始学跳羌舞、唱羌歌,甚至形成千人跳羌舞,万人围观的壮观场面。凤县关于挖掘、发扬羌文化的第一步无疑是成功的。
但羌舞、羌歌却并不等于全部羌文化,就凭这个成功做大“大羌文化旅游”是不可能的。在凤县县城,记者走访了两天,除了看到群众自发跳羌舞外,也只看到一些凤县在不久前举办羌历年活动时留下的标语,比如“云朵上的民族,碉楼里的传奇,弘扬古羌神韵,绽放民族风采”。至于羌语,除了少数人嘴里打趣地说“欧朗”(你好),就再也没听到其他了。羌服,记者倒是见了几套,但却是挂在凤县教育局羌学教研室的墙壁上,展示用的。
据了解,在凤县全县12万人口中,登记在册的羌族人只有80多户,300多人。在采访过程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告诉记者,在一些偏远的农村或山村,还是有许多人保持着羌人的生活习惯,如唱山歌、缠头、做风干肉、喝罐罐茶……“我们有个共识,只有挖掘出更深层次的羌文化,在做大‘大羌文化旅游’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羌文化与旅游的相辅相成。”梁瑞利告诉记者。此时,应邀来凤县考察调研的四川省羌学研究会会长张善云教授给出了一个令人激动的答案——凤县是羌族故里!
除了史料,张善云也找到了许多物证。1983年12月17日,凤县双石铺中学平整操场时发现的屈肢葬,与在茂县营盘山发现的羌文化屈肢葬完全一致。在张善云看来,这并非巧合,而是民族习俗的一致性、族源的同一性和文化的认同在丧葬文化上的反映;吞口(石敢当)崇拜是羌人突出的标志。羌区几乎家家户户立有吞口,凤县境内至今尚有吞口;羌族人惯喝的罐罐茶,目前在凤县一些偏远山村还在流传……
生活中难寻过去的蛛丝马迹
史料的记载和专家的考证,如同一个小火种,迅速地把凤县弘扬羌文化的火炬点燃。
而有声音则认为,一切的考证不过是个客观的由头,更重要的则是凤县县委、县政府的眼光和谋略。
然而,作为羌人故里,即使现代味道再浓厚,也会从生活中探寻到文化传承、风俗习惯延续的蛛丝马迹吧。那凤县还有这方面的遗存吗?记者在凤县县城的寻访中没有看到。
当知道自己可能和古羌人有血脉关系时,几乎所有的凤县人都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我在凤县住了50多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凤县人和羌族有什么关系。族谱上也从没记载呀!”家住汉中路的谢阿长激动地告诉记者。“当然有,而且特别丰富。我们在介绍羌族时,有一句话‘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凤县人不但会唱民歌,而且独具羌族特色。”面对这个问题,张善云很肯定。
张善云对羌歌和凤县民歌作了比较,发现二者渊源颇深,甚至两种民歌中都有一个情人“王哥”。羌歌唱道:正月里来正月正,我给王哥背名声。名声背了千千万,不见王哥也枉然。凤县民歌唱道:若要我丢了王哥手,河坝里水干石头朽。石头上开花马长角,河坝里石头滚上坡。在羌歌里也多次提到“陕西”,凤县姑娘和羌族姑娘一样都爱勤快郎。
另外,张善云还发现,凤县农村有吃酸菜搅团、挖野菜、吃水巴的习俗;有用鼎锅、围火炉、烧洋芋的习惯;仍有羊皮鼓的遗迹、尚红习俗、释比文化痕迹;还保留着农历十月初一过节的习俗;“羌绣”在偏远农村尚有流传,一些上门习俗(羌族遗存),喝杂酒(酒麸)的习俗也都还有。在凤县,也有丰富的古羌方言、词汇,反映了羌民族的文化基因,比如说,女娃子、打幌子、孝褂子、檐老鼠、啄木官、板凳、活拉扣、颈项、毛狗、看号棚等方言词汇与汶川、理县、茂县、北川羌区完全相同。
那羌族又是怎么淡出凤县的呢?张善云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作为游牧民族的不断迁徙和内部分化,是凤县羌族走向湮灭的一个重要原因;其次,旧时代里在与汉族和其他民族的交往中,不断被汉族和其他民族融合,是羌族走向弱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第三,由于多种原因文字失传,致使羌族文化在历史的演变中不断走向弱势。
抢救文化,凤县走到了前头
“凤县很欢迎新闻媒体来关注凤县的人和事,但没想到是用一种负面报道的方式。(我们这么做)就算为了旅游,也有它积极的一面,为什么大家看不到呢?”在采访中,凤县一名觉得“委屈”的官员如是反问记者。
目前,对这件事,社会的评价贬多于褒,有人觉得凤县此举有利用羌族文化的嫌疑,是对羌族文化的不尊重;也有学者直斥凤县政府“荒唐”……这一切,毫无疑问给风风火火打造羌族故里的凤县政府当头一棒。
而凤县百姓对此更多持“无所谓”的态度,在他们看来,那些事都是政府做的,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但也有一些人在冷静地思考后说,虽然政府的行为有些“功利”,但如果真能通过努力,为羌文化的抢救、传承起到作用,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而在张善云看来,凤县的举动就是一个壮举。张善云是地道的羌族人,从小在四川羌区长大,一直为抢救羌文化而奔走。“在现实中,保护和抢救羌文化的工作举步维艰,资金、政策等是最难的。”张善云表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凤县从官方到民间的支持,成了他抢救羌文化的绝佳版本。凤县的举动从历史意义上讲,保护了羌文化;从现实意义上说,让凤县原本是羌族的群众,回归了自己的民族,“不仅是羌族文化,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总是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逐渐消亡。那么难得有人愿意这么努力去做,用自己的行为去为其他人做一个表率。”
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傅功振也认为,凤县政府花大力气挖掘羌文化的行为绝对是值得鼓励的。他说,只要不是纯粹为旅游而开发的,在深刻认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内涵、价值意义的前提下,绝大部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都应该和旅游结合起来。在推动旅游产业的同时,才能更有效地保护这些文化遗产。
“在当前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上,最缺的就是政策和资金。这就要求政府必须在其中起到主导作用,毕竟民间的力量是有限的,而目前做的更多的却是民间力量。”傅功振强调,当政府高度重视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时,才会有相关的政策和资金投入到其中,并带动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其中,形成全民抢救文化的风潮,那么更多的文化遗产保存下来、传承下去就更有希望了。
凤县政府对羌文化的重视,以及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政策推行实施,其实是走在了文化保护的前头了。
除了政策和资金,还缺什么
该怎么看待凤县政府如今面临的非议、尴尬和困境呢?
在许多人看来,仅仅是唱羌歌、跳羌舞、喝羌酒、穿羌服,甚至把群众的民族成分从汉改为羌,都不能真正抢救羌族文化。抢救羌族文化不仅仅是从外在形式上进行改变,文化是千百年形成的,是渗在骨子里的。不仅是羌文化,其他文化也一样,怎样才能真正实现抢救呢?
“或许由于没有先例可循,导致凤县抢救羌文化的个别举动偏离了政策,但凤县对羌文化的挖掘、抢救是很有价值和意义的,应该给予适当的引导和帮助。”傅功振说道,目前,国内在保护文化遗产时,“作秀”的情况非常严重,表面功夫做多了,却忽视了最重要的原生态保护。在这一点上,应该引起包括凤县政府在内的所有人的重视。
历史学家、西北大学文博院副院长徐卫民也表示,凤县从羌文化的角度出发去打造旅游产业,虽然功利性很强,发展羌文化的理由听起来也有点冠冕堂皇,但本身却是无可非议的。不管凤县的旅游怎么打文化牌,只要有游客认可并接受,那么就不存在什么“噱头”之说。
徐卫民认为,凤县政府为发展旅游,从而挖掘羌文化并想着做大这个产业,对文化保护、传承还是有积极的一面,但具体行动还是值得商榷的,比如鼓励居民“汉改羌”,姑且不论国家政策是否允许,由于民族政策在就学等方面的优惠,就很有可能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真正的文化还是要原汁原味的好。真要抢救凤县的羌族文化,凤县政府应该先把资金、政策投入到凤县现存的羌文化项目上,比如在还保持羌族传统的偏远山村,恢复一些羌族景观,及时保留并收集羌族代表性的民俗器物等。让汉人穿羌服、跳羌舞,其实就是人造景观,和真正的文化没什么关系。”
但文化保护、传承毕竟不仅仅是一个口号,更应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行动。一直以来,文化遗产的保护,最缺的就是政策和资金,现在,凤县有了从政策到资金的支持,还缺什么呢?
这个命题太复杂。只有一点,专家是认同的,那就是保护文化更关键的是及时性,不能等政策和资金来了再下手,那样就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