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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作者:莫负此时    文章来源:博客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4-11-17           ★★★★★

看到一个朋友写的:“随手翻明人诗钞,目光停留在一首诗上: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看到第一句的时候,怔了半天:要怎样的悲凉与灰懒,才可以有这般感慨?直到见了作者的名字是吴梅村,才有些恍然。”

非常巧合的,我也无由地为这句诗惊心过。仿佛突然睇到某个人准备跳崖,眼睁睁看他尸骨四散。吴梅村即吴伟业,梅村是他的号,江苏太仓人,崇祯朝榜眼。青年入泮任翰林院编修,本是个学者型的文人。明亡后曾与侯方域相约终隐(见《怀古兼吊侯朝宗》自注),清廷征召天下文臣,被征者或自杀、或逃遁,而吴梅村屈于压力,应征而去。开始有人称其诗作,“入手不过一艳才耳”,可是,一旦仕清,就不再是个“艳才”,满嘴的悔痛,倒象个老来的庾信了。

对于庾信,是那样莫名的喜欢哪。心里呼他庾郎,又叫兰成。据唐陆龟蒙《小名录》:“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有天竺僧呼信为兰成,因以为小字。幼而俊迈,这四个字赞的真是漂亮!这个叫子山的男人是南阳新野人,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南朝宫体文学的代表;他们的文学风格,也被并称为“徐庾体”。侯景叛乱时,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

四十二岁那一年他奉命出使西魏,这一去,是一生分水岭。在他出使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庾信羁留北朝。庾信的文学创作,以出使西魏为界,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在梁,作品多为宫体性质,轻艳流荡,富于辞采之美。风格逆转,诗赋大量抒发了自己怀念故国乡土的情绪,以及对身世的感伤,风格也由艳质转变为苍劲、悲凉。所以杜甫说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可叹这种笔意纵横正应了清人赵翼一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更似是血肉模糊的交换。那哪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仅仅是在痛苦时聊以自慰,仿佛是有点值得。

单看庾信的诗作,会觉得他在北朝生活的一定落泊潦倒,其实恰恰相反。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朝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他既是被强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简直是把他当作国宝来看。

深切而有情是我一直喜欢庾信的原因,他的际遇虽然萧瑟,景况却不差,仕途更是一片光明。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换过一般文人早狂的数典忘祖。难得他淡泊名利,始终以故国为念,不以官居显贵而自傲,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如此至老,死于隋文帝开皇元年。我想后来的人也是很能体味他心思的,所以不忍轻言怪责,只说他是迫不得已,几乎没有人认为他变节。

杜甫吟道:“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萧瑟。是了,就是这个词。出生名门文才风流又怎样,冥冥中自有力量扭转他命途,叫他快乐不起来。庾信的诗战乱中多已散佚。后人辑有《庾子山集》,我读的也不多。最喜欢《拟咏怀》,风格洗练沉郁,一扫六朝绮蘼,遥遥已开唐五言古风。

他在诗里吟道: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拟咏怀·其七》)像我这种水平不高的人,就爱读这样情意真切,浅直好懂的诗。这首诗里抒发的故国之思,乡关难继的悲愤,合了后来很多文人的心思,包括吴梅村。虽然庾信仕途比吴梅村要显赫很多。然而都是被迫作官的,怀的又都是南朝。心情曲款暗暗相通。

吴梅村的性格,某种程度上也很似庾信。既非果敢决毅,又不善于自我解脱,亡国之哀、羁旅之愁、道德上的自责,时刻纠绕于心,却又不能找到任何出路,往往只是在无可慰解中强自慰解,结果却是愈陷愈深。

以汉族为统治者的古中国,其实已亡过两次,一次是亡在蒙古人之手,一次是亡在满人之手。明亡清兴六十年,天下局势诚然是一片混乱,民心士心也是纷纷塌陷,土崩瓦解。那段历史,以现代人的胸襟眼光来看,争斗的理由是很浅薄的,一言蔽之不过是大汉民族的思想作祟,仿佛只有汉族的统治者才是正统,怎样昏庸无道都无所谓。只要他有个皇位的继承权,哪怕他是只猪,或者连猪还不如都可以坐在龙椅上吆五喝六。底下人也照样俯首贴耳山呼万岁。晋惠帝就不用说.明英宗以后的大明天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个比一个猪锣。有热爱做木匠的,有热爱敛财把银子收到发霉的,有荒淫无道几十年不上朝,躲在深宫玩女人的,有撮弄在宦官之手如黄口小儿大开杀戒的,种种奇人层出不穷,此起彼伏。这样的昏主,再添上些宦官,谗臣。吏治民情不坏才是天理不容。本来那些读书人对现状也很不满,明里暗里少不得指点江山骂骂咧咧恨不得昏君早死的。然而一旦到了外族入侵,威胁国祚的时候,忠君节烈纷纷从血液里苏醒了,知识分子们一个个立时碧血照汗青起来,儒家数千年的灌输不是玩假的。

当时多数汉族知识分子都要抗清复明,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扔掉武器投降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屈。哪怕是清军入关,顺治入住紫禁城后,他们仍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这种对立直到到康熙才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所缓解。

当时著名的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学者顾炎武比黄宗羲更进一步,武装抗清失败后还走遍全国许多地方图谋复明,最后终老陕西。在那些抗清者的言论里,我们读到的是一种舍生成仁的悲壮气概;而在失节仕清者那里,我们总可以读到未能舍生成仁的悔痛。有一些道理,我们已不能把古人从坟墓里拉起来说他听。告诉他,所谓外族,夷人只是狭隘的看法。大家无分长城内外,都是中华民族。这才是一个大而悲壮的概念。

《鹿鼎记》中提到韦小宝在昆明听陈圆圆唱曲,其中有“痛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句,那便是吴梅村所做的《圆圆曲》了。书中写陈圆圆对韦小宝拜曰:“这二十多年来,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便是韦大人。”韦小宝同学是否才子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内容。在隔了数年之后想起这段话,倒是有些新的感受。(除了韦小宝)陈圆圆说只有吴梅村才懂得自己的委屈,其实吴自己也是委屈的,不过怕是更没人理解。顺治十年,吴梅村应召赴京,过淮阴时,作诗曰:“浮生所欠止一死”……这一去,无异于投靠了清廷,便是当时人所不齿的变节,便有了毕生的遗憾与污点。他已自叹了:“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对于吴梅村,后世早有盖棺之论:有才无德,一软骨文人而已。似乎这个论断连吴自己都是同意的。到了临终,他更是把自己的一辈子贬得一无是处:“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我看得几欲落泪,这样的绝命语,对自己的彻底厌弃,比一般自怜身世凄苦的话要苦的多。其实他有什么错呢,不过一介书生,被命运放在了错误的位置上,因而并且必须承担这种“错位”带来的痛苦。典型的生不逢时才命相负。况且当时的环境,也容不得他挣扎。如是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挣扎,陷的越深,越快没顶。指责他的人,往往只是站在所谓的气节观上看事情。其实真实的情况,当事人的际遇矛盾,又哪是一句该或不该,对或不对可以一言了结的呢。吴氏并没有很强烈的用世之心,入清以后也不再参与政治性的活动,且做了一年国子监祭酒就辞官。他出仕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保全家族考虑,不是为了名利。当时自然也有举家自杀以示死不降清的,但是人生而不同,我们不能用一种观念要求所有人。

在那个年代,在改朝换代的历朝历代,先朝遗民总要像蚕一样经历作茧自缚的痛苦。他们被骤然降临的巨大失败震慑了,被特殊时代赋予的责任感逼摄住了,自觉自己要去拯救,实际上却缺乏拯救的能力,承受着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而后才能慢慢破茧重生。

吴梅村写陈圆圆,写到后来满纸心痛和同情,原有的一点讽刺也消散了。他对这个女人赋予了连他自己也难以期预的深意。吴三桂这个人,心机算尽,审时度势,即后降清,坐乱三藩。岂是个轻易为女人就发怒的主? “冲冠一怒”不过是文学家夸饰罢了。看明史,常惊异于当时统治的黑暗与残暴,其对百姓之虐、对外侮之弱、对异己之残酷,也只有清末那一段堪与以相较。那一场乱,犹如赤壁大火,说是借陈圆圆这个女子发起来,其实终归还是要烧的,怨不得,一阵东风。

有没有陈圆圆,有没有吴三桂都不重要。明朝山海关照旧是要关不住的。不是他,也有别人来开。

吴梅村与陈圆圆若有个些些联络,便是与当时同列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的交往。卞玉京美而且慧,原名卞赛,善画兰,时人云落笔如烟,风姿袅娜,则画与人两相益彰可知矣。卞赛与吴梅村一见之下便即倾心,她虽外表柔弱,却是极有主张,敢爱敢恨的女子。当时尚在明末,前方四面楚歌,权贵们却依旧醉生梦死。田国舅至江南选妃,圈定了卞赛、陈圆圆,欲进献给崇祯帝。

明末清初一节,六字可以概括:乱世、才子、佳人。然而乱世佳人,犹胜才子,其刚烈勇毅,男子多有不及。钱谦益降清,柳如是投河,虽未死成,最终还是以投缳自尽挽救了钱氏家产;桃花扇底送南朝,李香君令人感佩,侯方域却是怕死失节,丢尽男儿颜面;即如影梅庵中纤纤弱质董小宛,尚能于乱军丛中孤身寻冒氏,之死矢靡他,而冒氏得陇望蜀对陈圆圆一直念念不忘,有负佳人多矣。

这一段才子骨子里就没有阳刚气,与他们降不降清无关,一个人有无性情,是天生自生,不要连累一个朝代做背景。吴梅村也是,他对佳人有意,然而当卞赛托人带信给他,婉转坚定地表达了自己欲托付终身,宁作山野妇,不做帝王妃的心意时,他却胆怯了,他怕得罪权贵,更不愿为一女子失了前程,于是佯作不知,听凭田国舅将卞赛带走。卞赛离去的次夜,吴携一管箫,来到她空空的寓所之前,吹了半夜的曲子。那一晚,秦淮月凉如水。

卞赛后来终于没有入宫,而是出家做了一位女道士。她是否曾经辗转听人提起过那一夜落梅如雪,是否恨过、叹过、怨过他的懦弱?这些,已经无从考证了。从头来,谁爱了谁?谁负了谁?挣扎也罢,沉吟也罢,统统在绵绵的时光中辗转成泛黄的书页,老去的墨痕。

若在以前,一定会看不起吴梅村,这等男人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唾弃而已。然而现在没那么激愤了。甚至看了他的“浮生所欠止一死”及绝命诗后,我不但原谅了他,且浅浅有了怜意。吴的后来,没听过他爱过谁,那一夜萧声,他吹送的是佳人,更是自己的懦弱心伤,随风而逝的爱情。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一生,爱恨相缠,生死悲欢,他辗转当中若飘萍。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己,失去了爱情。若有墓志铭也无非一个悲字罢!死与不死也只是形式罢了。苟活人世带来的是深悔。我知道,这样的诗句背后,藏住他怎样的忏悔和无奈。他说欠债,卞赛这一笔他一定也是耿耿于心的。对于一个不相干的陈圆圆他尚有如斯怜意,对爱过的卞玉京,他不会不歉疚。

到底是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学不会忘却,不懂得自我欺骗,亦不得自赎。

吴氏临终时,要求在墓碑上只题“诗人吴梅村之墓”。其他并无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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