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随 笔
吴淑娜
清明对于华夏儿女来说如同一种魔力无边的召唤,让人铭记于心。每逢清明前后,人们不管身在何处、离家有多远都不会忘记、都会尽力赶回家,去祖先坟上扫墓,祭拜祖先、凭吊逝去的亲人。
南关街居民的祖先死后大都安葬在长坪岭上。近十几年来,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后,很多老街坊都陆续在外买房或在外置地建房,搬离了南关街,也有一些因工作关系早早的离开了南关街,平日里极少见面,可到了清明这天大家都涌向长坪岭。长坪岭的岭上岭下便成了街坊们见面的地方,久别重逢,大家都格外亲热,远远的就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凑拢后便互相询问对方家中的近况,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爷爷奶奶或是你爸你妈身体还好吗?偶尔也会听到老街坊年前就已经不在的恶讯,在念叨着老人生前的各种好、感叹着人生的无常后便是一番安慰的话,并叮嘱对方要照顾好还活着的老人,也叮嘱对方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大家挥挥手各自朝自家祖先的墓地走去。
放眼望去,山间早已冥火猎猎、青烟袅袅、炮竹声声,此起彼伏。不远处一位女人跪在墓前,头靠在墓碑上,指尖在墓碑的字缝里游走,虽然只是看到她的侧影,但从她抽搐的双肩可以想见她那泪眼婆娑的脸,看到这样的场景,大家的表情越发的凝重起来。
走近青冢,站在坟前,想着那些曾经把自己拥进怀里的老妪和那些曾经是家中的顶梁柱、山一般刚强的男子,都躺在了这堆黄土下面,心里顿生几分亲切、敬重和哀思之情。小心翼翼的清除坟头的杂草,轻轻的拭去墓碑上的尘埃,培上一捧新土、插上一束清明花、点上几支香烛、烧上几打纸钱、浇上一壶血酒,静静的跪着陪在逝去的亲人身边,默默祈福,追思往事,倾吐心声,留住珍藏在心的那份感恩。
二
每次清明在曾祖父祖母的墓前双手合十地祈求着各种保佑、索取着各种愿望时,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难过。是因为我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子孙们,先人活着的时候已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现在他们的肉体早已化作一坯黄土,我们却还在不停的索求而感到羞愧?还是因为祖辈的荣光与我们的平庸对比着,让我们这些子孙们觉得愧对了祖先?
在青烟缭绕的升腾中,一块刻写着“党论流徽”的牌匾赫然在眼前。片片零星的信息在那一刻连接成一幅依旧零散的画面:高祖父是城南寿福村人,在长沙任官时娶了长沙一官宦人家的女子为妻。高祖父英年早逝,无奈的高祖母只身带着儿女们回到了宜章,购置了现在老新华书店的那一大片土地、房产,五十年代房子被强行“对”换。我父亲还是在老宅出生的,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年的格局,甚至哪个位置种植了几棵柑橘树。
对于老宅我是没有感情的,但它却让我生生痛过一回。那是2007年的清明,叔公吴开恕带着儿女从美国回来扫墓,下午闲着没事,叔公叫我和弟弟带着堂叔、堂姑出去逛逛(堂姑与我年龄相仿,堂叔比我还小)。开着车围着宜章城绕了一大圈,又带他们走了古桥、古街、古井,看时间还早,便带他们逛宜章最繁华的府前街,走到东门口,一眼看见老宅,我顺手指向老新华书店告诉他们:“那是我们的老房子,曾祖父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就出生在那里”。堂姑拉着我的手要过去看看,并在老宅外围拍了许多照片。回到宾馆乘电梯上楼,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堂姑箭一般冲出电梯,飞跑着到叔公的房门口,急促地敲着房门,当时我还以为她内急。还没等叔公把房门完全打开,堂姑就举着相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兴奋地囔着:“Daddy,快看,爷爷出生的地方,这是爷爷出生的地方”。这声音仿佛响彻在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地在我的耳边回荡,敲打着我的神经:原来,老宅是盛满了吴家的灵魂和亲情的。
曾祖父是遗腹子,就出生在那座老宅,高祖母给他取名“吴南毅”,后改名为“吴恺玄”。曾祖父从小聪明好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大学期间,他曾写了一本书,因当初没什么名气,没人愿意出版,而当时自己又患病急需钱,便请求同乡邓中夏给自己的书写了序。书立马就有人愿意出版,销量极好。曾祖父也因此有钱治病了,对于这份恩情,曾祖父一直都未曾忘记过,他常对儿女们说是邓中夏救了自己的命。
曾祖父大学毕业后回到湖南,参加了北伐,任职于国民革命军唐生智部政治部主任。1928年转至铁路界,先后在南京铁道部、津浦铁路局、粤汉铁路局担任要职。1948年去了台湾任铁路局副局长,1950年担任铁路党部创办的半月刊《畅流》的第一任主编,因国学根基深厚,享誉文坛,成为台湾文坛协会之主要成员。
1953年,他创办了当时台湾最有名的文艺杂志《晨光》。台湾许多著名的作家都在《晨光》这份杂志上初露头角,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之一的古龙1956年第一次发表的小说《从北国到南国》就是在《晨光》杂志上分两次登完的;著名言情小说作家琼瑶1954年第一次用成人的口吻写的小说《云影》也是在《晨光》杂志上发表的。1954年曾祖父担选为国府行政院委员。
曾祖母李氏是高祖母的娘家人介绍的,湘阴人,李星沅的曾孙女。李星沅曾任陕西、江苏巡抚,陕甘总督,钦差大臣,敕封荣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使。他逝世后,曾国藩悲痛万分,题挽联一首:“八州作督,一笑还山,寸草心头春日永。五岭出师,三冬别母,断藤峡外大星沉”。据曾祖母说左宗棠早年曾在李家府上做过教员(台湾的说法,即私塾老师)。
1983年元月,曾祖父祖母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曾祖父去世后,叔公依照曾祖父“生不能陪伴母亲,死了要葬在母亲墓旁”的遗愿,带着曾祖父的骨灰绕道美国回到湖南。在长沙通过电报报平安时得知曾祖母过世,叔公来不及回到宜章就急忙返回了台湾,就这样直到2006年曾祖父祖母的骨灰才迁回到宜章安葬。
曾祖父去世时,蒋经国亲笔为他题写了“党论流徽”四个字。“党论流徽”是什么意思,我查过词典,没有这个成语,也找不到“流徽”这个词组。我想应该是对曾祖父作为文人、作为行政委员在文学论坛上、在行政议坛上诤言良多的一个肯定和颂扬吧。
追忆和重温祖先生前的历史,牢记祖先的教导、发扬祖先的精神、继承祖先的高风亮节和优良传统,激励我们后人孜孜追求心中美好的理想和远大的目标,让先人得到安慰,这也算是清明祭祀的内容吧。
三
十三年前,姨父因为严重的肺气肿离开了人世,那时,姨父才五十几岁。以后每年的清明节,表哥都会跪在姨父的坟前嚎哭一场,磕许多响头,伴随着的还有表姐的痛哭声和大姨的抽泣声,在场的我们也都被感染着,无法管住自己的泪腺......十三年,不是很长,但也不算短,按理来说十三年的光阴流逝,早该把失去亲人的痛楚和心中对逝者的思念冲淡了许多,早就可以有一颗平静的心站立于坟前了,可表哥表姐又究竟在哭什么?
悔!悔不当初。当年,表哥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姨父发生分歧,“离婚”对于姨父来说是断然不允许的。在几个月的各执己见的纷争吵闹和表嫂家人的责难中,姨父肺气肿复发住进了医院,尽管表哥一直伺候在病床前,但对于姨父反对的事却不曾妥协。终于,姨父再也没走出医院,在病魔的折磨下、在怒火攻心的气愤中含恨而去。这是表哥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开始恨自己,在他看来这小小的肺气肿是不会要了父亲的命的,而是自己的执着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假如自己能在父亲病重时暂做妥协,也许父亲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就不会含恨而去。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悔!无尽的悔,通往天堂的路有多长,他的悔恨就有多长。而表姐呢,当初为事业在省城打拼,大学毕业后极少有时间回家看望父母,姨父住院时也是匆匆回来看看就回去了,总以为等自己事业有成了、生活条件好了会有大把的时间来孝敬父母。如今自己小有成就了,能够让那个从小就失去双亲、饱受凄苦的父亲过上好日子了,可父亲却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表哥表姐是心存孝心的,也是极有孝心的,只是当初年轻的他们没有明白:岁月的侵蚀、常年的操劳,让慢慢变老的父母已经没有了孩童时眼里的父母那么硬朗、那么刚强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他们需要儿女们的慰藉和呵护了;已经年老的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等待儿女们飞黄腾达后的孝顺,他们是不会与儿女们一直都并肩前行的,孝敬父母需要珍惜当下。这些道理他们明白得太晚,才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悔恨,让心备受煎熬。好在还有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他们还可以在父亲的坟前忏悔;好在母亲还在,他们还能好好地尽孝于膝下弥补心中的遗憾,这也是让表哥表姐备受煎熬的心能够有所解脱的,我想这也会是让姨父在天之灵能够聊以慰籍的吧。
四
清明祭祀,是感恩之心和责任意识孕育的过程,对于生者来说尽孝和感恩是清明节不变的宗旨,也是我们文化精神的重要基因。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中国人自古重视孝道,但首先讲求的是对老人生前的孝道,然后才是对老人死后的孝道。而不是在老人生前对老人忤逆不孝,死后却假惺作态的把老人的遗像供奉厅台前,初一、十五烧香作揖,清明时分上山祭拜。
说起不孝,让我想起了那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2012年的大年三十正好我值班,那天天气骤冷,清晨,室内还算暖和,把手伸出窗外却感到冷风刺骨,我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出门。走到楼下,猛然看见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踮着脚爬在垃圾斗车上捡着破烂,我心里一震,大年三十是家家户户都围着火炉欢天喜地的准备年夜饭的时候,是老人们正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的时候,而老太太却还在外面翻扒着垃圾捡着破烂,我心口感到一阵怜惜之痛。手头拮据的我从包里拿出了五十元钱,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自己是一位富翁。看见我拿着钱伸出的手,她靠近我这边的那只手缩到了胸前紧抓着衣襟,眼光在我的脸和手之间来回移动了一番后垂下了眼皮。我蹲下去把钱放在她装破烂的袋子上面,说:老奶奶,这点就当是你今天的收入,不要捡了,回家过年吧。看见老人抬起手颤颤地擦着眼睛,我转身离开了,我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虽不认识老人,但原来也是偶尔看见过的,她有儿有女,只是她的儿女们怎么忍心、又怎么允许自己年迈的母亲在这大年三十、在这寒风凛冽的冬天的早晨穿着薄薄的棉衣在外面捡破烂呢?我想等老人百年归世后,她的儿女们是否也会在清明去到老人的坟前点上几炷香烛、烧上几打纸钱、磕上几个响头?那么清明节还有它存在的意义吗?
老人活着的时候对老人不闻不问,把孝敬老人的责任在兄弟妹之间推来推去,等老人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以怎样浩大的场面去追思都是枉然。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孝,不留下太多遗憾,不落下千古骂名,这才是义之所存、道之所在。听闻已把“常回家看看”纳入法律,这对一个有着千百年的“尊老、爱老、养老”传统美德的中华民族来说是何等的悲催,又是怎样的无奈之举?但愿这无奈之举、但愿今年的清明祭奠能唤醒更多人的感恩之心,重拾责任意识。
注:由于当年的历史原因,吴淑娜家人现在对吴恺玄宗贤的历史资料还有很多不知之处。希望能在海峡两岸成立的吴文化研究会和吴氏宗亲联谊会的平台上帮忙收集下。
吴淑娜(宜章县政协第七、八届政协常委)邮 编:424200 QQ邮箱:2838566826 电话号码:13875598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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