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着强烈的宗族印迹,所以隐藏在徽州每个古村落里的祠堂,都会牵扯着一个家族的荣衰。今天的人们可以循着遗留在祠堂的建筑细节上,触摸到这个宗族绵延不绝的关联。
矗立在歙县北岸村的吴氏宗祠,距今差不多200年,它依然延续着徽州罕见的三进五间的建筑格局,从门庭到寝堂,台基逐步高升,一下子铺陈出凝重的视觉效果。那些错落有致的立梁横柱,以及空间饱满的翘角飞檐,丰盈着祠堂构架上的威严气势,一瞬间让人觉得,这些原本毫无生命气息的建筑,确实那么真实地铭刻着祠堂后人对先祖慎终追远的虔诚。
不过这种继承和影响是相互的。祠堂虽小,却折射出家族的文化向心力。吴氏宗祠的大门之上,原来有一幅楹联,所书内容是“至德家声远,廷陵世泽长”,恰好是吴氏先祖对后人最朴实的寄托。今天已经无踪可寻,所以我们只能从石雕和修筑祠堂的建筑细节上,体会建造者的严谨,和他们期待延续的精神风貌。
吴氏宗祠的中进,比别的祠堂多了一个青石板的栏杆,更确切的说,栏杆是由黟县的青石板和八根石柱共同组成的一幅石雕图画,浓缩的镌刻着生动俏丽的杭州西湖风景,这幅画不仅把徽州的民间石雕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还完整地再现了徽州著名的新安画派山水技法。同样值得回味的还有寝殿立柱和两边石栏相接处的七方栏板,上面以群鹿为主,呼啸山林,若隐若现,雕工极其清丽。而吴氏宗祠正面墙体之上的奇花异草、八仙宝器等砖雕木刻,也是生动有趣,虽然经历百年的风雨剥蚀,仍旧精致华美。另外,表现建筑气势的还在享堂,享堂上矗立着两排十多根屋柱,每根都很粗大,我试了一下,发现一个人根本无法抱住。而上面勾勒迂回的梁架,气势更是端庄,其中享堂的月梁据说能称得上徽州祠堂之最,从这里可以看出吴氏宗祠先人的雄厚资本。祠堂的建造者是乾隆年间北岸吴氏家族的茶叶巨商吴士度,他经营的生意分号很多,民间有一种说法是他走遍全国都不需要银两。
客居京城的吴士度,在修建祠堂之后,请人在黟县青石板上创作了名满天下的“百鹿图”。即便是不眨眼的去数,往往也容易混淆,鹿群生动,几乎若在奔跑,所以数来数去,徒劳无功,很多来拜谒的人,兴致很高的数上半天,最后也就摇头走开。但是不管数多数少,都会在赏玩之间体察到吴氏对于子孙后代的“高官厚禄”的良好期望。
作为典型的徽派祠堂,它在数百年后给人们留下了不仅是当初的威仪,就是那些精刻细镂的厢房。也时刻体现着这个家族,对于先祖的敬重,和对后人的表率引领。祠堂的厢房是筹备祭礼仪式的地方,而就在这里,预备着祭祀的各式供品,也生发出许多向往。
据说北岸村吴姓的祭祀之日是在每年的冬至。通常在头一天就着手准备,吴家男性开始杀猪宰羊,在祠堂边上的空地上架起灶台,锅里始终翻滚着开水,供褪毛洗涮。剖鱼刮鳞。到了傍晚,收拾停当,已经洗净的猪、牛、羊等牲畜,以及鸡、鱼、帛、馔等供品被放置在祠堂的祖宗牌位之前。
黎明时分,锣声响起,男女老少聚集到宗祠前的广场,人人不敢高声谈笑,猎猎作响的旗子在旗杆上飘荡。人们先听族里年岁最长最具权威的老人训话,然后再由他们引领着,依次步入祠堂的享堂等候,时辰一到,钟磬齐响,正式的祭祀登场了。今天的人们,只能从影视剧里复原当初的情形了。先是拖长了音调宣布祭祀开始,烟火缭绕之中,歃毛血、降神、参神鞠躬拜、读祝、化财、望燎等程序一一上演。
作为繁缛的祭奠礼仪,宣读的圣训和劝谕文都是教人向善和孝敬的。有至今依然可以适用的和睦乡里、团结互助、戒赌戒强的和谐意图,以及谦虚礼让,不要恃强凌弱的作风,当然,也有教化男女有别的封建仪礼。通过这种形式,表示承袭祖宗的遗训,这既是一种对长者的尊敬,又是一种信仰的传承,所以古代的宗法制度总是通过宗祠被一遍一遍的强化认同,根植肌肤一般,往往越来越顽固,成为一种族人心理上高度认同的法规,更有一种血缘和宗亲上的认同。
除了每年的冬至祭礼之外,平日族里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即将发生大事的时候,也都要举行祭祀,族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各种事情进行前期磋商,然后达成共识。类似修桥铺路,照顾鳏寡孤独,兴建农田水利等,都有执事之人一一宣布。
当然,祠堂也是执行祖宗家法的所在,我们在影视剧中看到的,族人作奸犯科或者寡妇耐不住寂寞、放任自己的情感的,统统会被被押到祠堂,宗法处置。而那些压抑情感需求的女人,就被作为“贞洁烈女”的榜样,被牢牢地禁锢到冰冷的石头之上。
有的庆生婚嫁也都在祠堂进行。举行的时候要举办祭神仪式。一般是富裕的人家主持,还会请来徽州的地方戏助阵,表示不忘乡亲,惠泽乡邻之意。享堂上的祭品,除了跟祭祖一样的猪、牛、羊等牲畜外,还会摆放点心果蔬之类,主持仪式之人会满怀庄重,焚香点纸,嘴里念念有词,请祖宗和神灵品尝供品,并赐福给大家,整个仪式进行过程中是不得喧闹和说话的,人人拱手肃立。
我站在略显破旧的祠堂里,想象着数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情形,觉得神思悠远,彼时享堂之上黑压压的人群一定是肃穆和庄重的,他们被高大厚实的祠堂构筑的封闭空间包围着,把外界所有的喧嚣、以及外人的好奇和窥视都阻隔到了重门叠院之外,营造出了属于这个家族独有的生存意境。不过待到仪式结束,或许又该是另外一番场景了,大人孩子都可以在尽情的吃喝中,暂时忽略刚刚过去的祭礼的繁复。然而无论如何,对严酷宗族制度具有传承意义的祠堂,在当时这些人的心中一定都是神圣而神秘的。只不过伴随着祠堂的破落和宗族制度的衰落,今天的人们已经不会刻意表现得那么虔诚。但是,作为曾经的宗族法度化身,那些完整矗立在古村的祠堂,还是会在现代人的心中延续难解的迷惘。即便我们恰好能够从这些修葺一新的祠堂里重温到形式上的祭祀,恐怕还是触摸不到数百年前的盛景,也无法从那些看似威严的宣誓和叩首里,体验从前的隆重和肃穆,感悟曾经的宗法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