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大高山”:吴氏家族的大年(上)
在通道大高山的怀抱里,世代繁衍着大高坪苗族支系。大高坪苗族乡辖地仅4.5万亩,人口仅3000多,又分为青苗和花苗两种(依服饰不同),其中青苗为众。青苗中,又分吴、王、伍、龙、潘等姓氏,不同姓氏的渊源各有不同,祭祀祖先的时间及模式也有所区别。
过年,对于大高坪苗民,有着别样的味道与寄托。祭祀、走亲及娱情是这里过年的三大主题。以下所叙述的,主要为大高坪“吴”——这一大姓的过年习俗。
杀年猪
大高坪过年的气氛是从腊月二十五、二十六开始浓起来的。这两天里,家家户户开始杀猪。
苗族妇女的勤劳是出了名的,一年不到,赶出圈来的猪个个膘肥体壮。杀猪时,往往是一家相邀,众人齐聚,三下五除二,杀完一家的猪,再到别家,直到杀完各家各户的猪。
如今的生活越过越富足,平时并不少吃猪肉,但在大高坪,一年到头能有整整一头猪来过年,仍是一件高兴的事。过年了,人们闲聊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今年杀了多大的猪”。大高坪苗民嗜吃猪肉,除了一年到头仅有的这一次大规模屠宰生猪外,几乎再也没有屠宰其他的牲畜。至于黄牛,作为耕田种地的依靠者,不说屠宰了,平时偷吃几口菜都舍不得打呢。其他禽畜类,由于在山区饲养有诸多不便,再加上瘟病难治,养成的少,吃得也少。至于山中的野物,由于人类活动频密,现在也已经难觅踪迹。
而在70年前,大高山一带还是一片深山老林,虎豹出没,豺狼成群。
我父亲逝世于2000年,享年92岁。在他的那一辈就还看到老虎。两颗铜铃大的眼睛,在傍晚的山林里一闪而逝,一阵旋风之下,山林披靡。
小年“喊客”
腊月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这三天,则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小年。而具体哪一天过小年,则要依当年的月历来定,而且,不同的姓氏也有不同。
天近傍晚,过小年的人家都要早早派人到本寨其他姓氏的人家里喊客,至于自家的亲戚朋友更是老早就预先作了邀约,当天更是派代表前往催候。
当晚,谁家里来的客人最多,谁家里主客喝酒吃饭时发出的声音热闹,那便是在寨人面前露了脸,也昭示着这户人家一年来的旺顺之势。
由于路途遥远,直到农历二十九晚上我才赶到家里过年。谈及小年那一晚,家里来了哪些客人,四哥极为懊恼,称只喊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劲地在埋怨自己没有早一点催请,致使一些客人被别的人家“抢”走。
大年三十打糍粑
过年的风景里,大年三十是最重要、最忙碌的一天。这一天,主要的内容是祭祀,祭祀祖宗和鬼神,当然还要吃年夜饭。
打糍粑也是这一天白天的一个主要活动。人们将前晚就浸泡好的糯米放入圆柱形的木桶里,置在锅里蒸煮。置放糯米时,一定要保证疏松,否则无法煮熟。
一木桶糯米,苗语称“一斗”,“一斗”少说也有几十斤,为此,需蒸煮一两个小时才能煮熟。有经验的妇女还能把糯米煮透,到时,打出来的粑粑也细嫩可口,含嘴可化。
糯米煮熟了,香飘全寨。只要有妇人发出一声喊,不管是谁家的男人,只要有空都会前来打粑粑。
妇人把煮透了的糯米倒入特制的木槽里,两名男子即各持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木柱子往糯米里砸去,我牵你砸,一起一伏,两相配合,不出半个小时,木槽里的几十斤糯米已砸成粑粑。
糍粑打到一定程度,沾住木柱,要扯出来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何况还要高高举起狠劲砸下去,才能保证糍粑能打得细腻,所以打糍粑也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儿。不过,在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的眼里,这又是一个展现力量的机会。
打糍粑的地方往往是寨子里的过道或人群密集处,时有年轻女子经过,打得兴起的小伙子会脱掉外衣,露出绷紧的肌肉,男人的气息和着糯米的清香,飘过寨子里的石板路,飘过吊脚楼,飘进缠着苗帕的闺女的心田……
祭祖祭宗祭神灵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晚上,是祭祀活动的高峰。祭祀活动主要分室内和室外两部分。
室内,主要是祭祀祖宗。此时,主人专心清扫供奉祖先牌位的神龛,贴上对联。一般情况下,神龛上方,中间的条幅为“X氏先霖神位”,两边的对联用得最多的一般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岁灯。”神龛下方,中间条幅书“镇宅中留神位”,两边用得最多的一般为“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然后,在神龛上下左右均整齐有序地贴上纸钱。
傍晚时分,在神龛前摆上桌子,呈上猪肉、糍粑等供品,上香、倒酒,燃纸磕头。过年了,把人间凡是能享受的东西都呈敬给祖先,召来祖宗八代,一起过年;同时也藉此叮嘱先人,关心这一个家,保佑一家老少身体健康、和睦相处、行事顺利等等。此时,家中长者蹲在祭桌前,口中念念有词,香烟缭绕,不知何夕。
苗族只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更没有史书,“历史典故”仅靠一代代口耳相传。有学者研究认为,苗人的服饰就是苗族史书的另一种表现形态。其妇女所穿衣服上的蓝白饰纹象征着本民族曾经在黄河流域、长江中下游平原、“五陵”、“五溪”地区生活过,随后渗入大西南。
据考,大高坪苗族吴氏支系于清朝初年从靖州三秋传入,当时,大高山一带还是莽苍山林。吴氏祖先夫妻二人,来到这里打长工,男子名叫吴文宇,常年在大高山的半山腰里务工。当时,他看到他养的一只鸭子经常在一块竹林里下蛋,一下就是一窝,并且就在里面孵蛋,不留意之间,就从里面带出一窝小鸭子出来。他寻思:这个地方是不是适于人居住?是不是也会像这只鸭子一样子嗣繁荣?于是,他捏着自己几年来积攒下的辛苦钱,向佃主提出买下这块地的请求。佃主认为,如此贫瘠的山头,卖给他也罢。不曾想吴文宇在此安家后,果然子嗣繁茂。三四百年来,大高坪经吴氏子孙与其他姓氏苗民开垦,成了具有两千多亩水田的福地,后人繁衍至今已历数代,成为大高坪苗族乡的主要组成部分。吴氏支系的家族史,真可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正因为如此,在大高坪,祖先崇拜一如宗教般深入人心。“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尊敬老人,信奉老人,寨子里要建什么东西,该怎么修建,年轻人都要问计于老人。在没有村委会这样的组织机构之前,某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完全履行了族长的权力。在山区还处于法律真空的年代,老人的观点,以及世俗、禁忌等便是众人自愿遵守的条文。
室内祭祀,除了祭祀祖先外,还包括给所有的门窗、墙壁等贴上纸钱,给一年来为农忙付出劳动的犁耙等农具贴上纸钱等。
万物有灵
室外祭祀则主要有“祭桥”、“祭石”、“祭树”等。
傍晚时分,村前村后,小溪石渠边,凡有桥梁处,必见人挎篮提袋,烧香焚纸,摆上供品,磕头作揖。原来,不管男女,只要一生下来,他(她)的阿爸就会上山砍来杉树一根,捆上几瓣稻谷,搭在一座桥梁边,象征着给这座桥梁添上一份力量,同时,巫师在桥头设案予以祭祀,称“板桥”。从此,这座桥便成为该小孩的“粮桥”,从小到老,只要他(她)还在世,每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家里总要有人前来祭祀,祭祀后的糍粑(称为桥粑)必定要带回家来给他(她)吃,这样便会保佑他(她)一年安康吉祥。“板桥”本是一件公益事,让孩子一出生就积德,以保证孩子顺利成长;此外,苗民认为小孩越脏越健康,越不为鬼神所挂念,也越平安无恙,化作桥梁的一部分,供千人踩万人踏,越脏越好。
祭完桥了还要“祭石”。几乎每一个村寨或几个村寨都共同供奉有一面巨石,认其为小孩的“妈妈”,“岩妈妈”可以显灵,保佑小孩不受疾病侵扰。平时,小孩如有什么小疾小恙的,到“岩妈妈”那里拜一拜,带回“岩妈妈”所赐的饭(供品),很快就会好起来,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大年三十这一天,每家每户更要前往祭祀“岩妈妈”,带回的糍粑全家分吃,让每一个人都受到“岩妈妈”的保护。
除了“祭桥”、“祭石”,还有“祭树”。在苗民心中,古树也是神,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影响着它身边的人和事。得罪了树神就要受罚;但是如果能够尊重它,敬奉它,则能获得它的保护和庇佑。在一些村寨周围,总有一些古枫树、槐树等被村民尊之为“树妈妈”。人们过大年了,也要前往祭祀“树妈妈”,让它与人们一起,享受大年丰盛的食物。
我二哥的儿子,小时候不太好带,后经巫师占卜问卦,要其认龙林村外一株百年老槐树为“妈妈”,吃了“树妈妈”给的饭(家里带去祭祀用的供品)就会健康起来。我二哥照办,还将儿子的名字取为“木槐”。如今,木槐已经上了初中。
除了“祭桥”、“祭石”、“祭树”,各户还祭祀牛圈和猪圈等。
大自然给苗民以生存的最基本养分,然而,由于苗民身居偏僻山区,自然条件恶劣,文化知识欠缺,在无法战胜自然的时候,往往又产生对自然的一种依赖感和敬畏感。
苗族信奉“万物有灵”。认为山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根树木、每一棵小草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也就都有它与生俱来的力量。所以,苗民居住地的周围往往古木参天,枯死了也没有人砍去当柴烧。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树就是守护寨子的神灵,可保一方水土平安。
清代吴有兰说:“苗人有‘做鬼之俗’,‘苗性畏鬼’。”近人刘锡番说:“苗人崇信神巫,尤甚于古。悉以巫方决之。甚至疾后损伤,不以药治,而卜之于巫,以决休咎。”在大高坪的苗语中,只有鬼而没有神,即神鬼不分。认为鬼(含神)有善恶之分,善鬼可以替人驱灾辟祸,故虔诚信仰并供奉之;恶鬼则会带来疾病和灾殃,当驱除封杀之。有趣的是,大高坪苗民中的巫师大部分都是当地的“赤脚医生”,既会使巫念咒,又能打针抓药。解放前,“不以药治,而卜之于巫”的现象较为普遍;解放后,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及苗民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巫的地位已经逐步被医所取代。
作者:心生向往(摘自萧湘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