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中的“唐.吉柯德”
文□孙亚军
逝去的民国,好像是一场梦,早已经从国人的心中一天天的淡忘。它是个多难之秋,除了留给人们血泪般的历史之外,我们几乎再也无法寻找到民国的影子。然而,一个远去的民国,却因为一些人的存在,而使它的形象清晰起来、饱满起来。他们承载了中国最优秀的学术思想,他们身上保留着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尊荣与个性。追朔已逝的民国学人,他们鲜活的面孔、赋有张扬的个性、厚重的文化底蕴,是今天的我们所望尘莫及的。
——孙亚军
《诗经》上说:“侵镐及方,至于泾阳”。位于关中平原中部的陕西省泾阳县,自古乃是人杰地灵,风景毓秀的地方。在这里战国时的郑国修建了“郑国渠”惠泽一方,一代高僧悟空在这里弘扬佛法、译经百部,圆寂嵯峨山流芳万世。安吴堡,是泾阳县的一个普通的村庄,19世纪这个地方出了一户吴姓的富商,兴修学堂,义赈乡里。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山鼻祖——吴宓先生就出生在这里。泾阳吴氏家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开明经商,吴氏子孙从小也是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国学大师吴宓先生就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1907年他奔赴三原弘道书院,开始了他的学道之路。1911年,年仅23岁的吴宓先生以西北第一名的成绩,负笈清华留美预备班。从此便开始了他长达数十年的漫漫求学之路,也开始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从此,安吴堡因为吴宓的存在而成为后世学人的敬仰之地,陕西从此也走出了一位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精英分子。
一代学人吴宓先生,早岁留学美国哈佛,师从白璧德,攻读新闻学,后改为比较文学、哲学。他与汤用彤、陈寅恪一起并称“哈佛三杰”。回国后,执教东南大学,授教授一职。入清华,组建“清华国学研究院”,以虔诚之心,赤子情怀,礼聘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清华国学导师,培养了一批中国颇有建树的国学人才。抗战期间,随校南迁,入职西南联大,主教外国文学。建国之后,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晚年自取右派之名,境况不佳。他的一生是为学的一生,是为师的一生,也是为人的一生,充满了英雄主义、浪漫主义色彩,中学与西学融于一身又相互矛盾,传统与现代伴其左右,他是民国时代学人中的唐吉柯德,是那个时代充满故事、个性分明的学人。他留给后人的除了他那充满人文主义的学术专著之外,还有厚厚的几十本《吴宓日记》,成为今天我们研究民国学人思想的重要资源。
吴宓先生深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他重义气为人耿直,一生以“捍卫传统文化为己任”,矢志不渝,终其一生。我们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一位美国哈佛大学的高材生,具有着非凡的外文功底,怎有如此钟爱为胡适之等人鄙视的传统文化呢?而且爱的执着,爱的彻底。他如痴如醉的喜欢《红楼梦》,认为此书是古今中外的第一本好书,并且近乎肉麻的称自己为紫鹃,理由是紫鹃对林黛玉的爱最纯粹。国难时期,昆明有家牛肉馆取名为“潇湘馆”,潇湘馆是《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居住的地方,吴宓知道后,气愤之极。心中深爱的林黛玉岂容如此亵渎,手持手杖在那家牛肉馆一顿乱砸。五四时期,胡适、鲁迅等新派人物主编《新青年》,宣传新思想,抵制传统。吴宓先生却认认真真的搞起了《学衡》杂志,宣扬国学思想,且与《新青年》展开论战,为时人所不理解。当时,北京人问人有何打算,常用有何阴谋?新文化的主将胡适先生曾问雨僧(吴宓的字号):“你们《学衡》派有何阴谋?”先生怒而答道:“欲杀胡适耳!”。这种格格不入时的调子,往往让人对他产生误解,但作为一代学术大师的他,绝对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清醒的认识,西方文化只是在表象上纠正中国,而中国传统文化则是在内心端正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忠义”思想,在吴宓先生的身上体现的十分恰当,他看到胡适等人留学归来之后,大谈西方文化藐视传统,他痛恨之极。昔日伍员自诩:“我能覆楚!”,申包胥说:“我必复之!”,吴宓先生以申包胥自居,愿为中国传统文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做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申包胥。他在西方学的是新人文主义文学批评,回国后却独立坚持传统文化,令人感叹不已。
吴宓先生身上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他天真而富有感情,对待学生和朋友具有绅士风度。他的一生坚持着学术和爱情的一生。昔日,带学生在大街上行走,每遇马车过来,他总是奋不顾身的举起拐杖,让女同学先走进人行道,这才放马车行走。这种做派,现在听来未免可笑,可是这正是吴宓先生的可爱之处。西南联大时,有一次讲授《红楼梦研究》,他看到下面的女生没有座位,就自己走到别的教室搬椅子,有些有风度的男生也跟着一起搬,直到女生全部坐下,他才开始讲授。先生老实忠厚,他刚出版了《诗集》,有的同学借口研究典故,就追问每一句的意思,这里面有的是能说的,有的是不能说的,可先生倒像是个没有设防的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一不小心连自己意中人的小名都说出来。先生自知说露了嘴,就惶惶的伸了伸舌头,这是先生的天真与可爱之处。民国一代的学人当中,拥有这样气质的人并不多。先生对于爱情上的追求,也许是他一生的遗憾,但也是他富有学人本性的爱情,他在追求着一种爱情上的完美,同情弱者。他跟毛彦文女士的爱情,也许成为后人耻笑他的把柄,曾经一位人物期刊的主编,就大言不惭的说:“吴宓这家伙,简直是在给陕西人丢脸,竟然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殊不知,民国时的学人之中只有他一生的知己陈寅恪先生最为理解他,几乎所有的学人都在为他和原配夫人离婚而指责他,一个主办《学衡》杂志的唯传统文化至上的学者,竟能如此不知检点自己,独陈先生所言:“宓之为此,乃本于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义!”。而当毛女士被吴宓极尽疯狂的爱情所感动的时候,吴宓又退缩了。他的精神世界处在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当中,1931年苦苦等候吴宓先生迎娶的毛彦文,终于嫁给了年长她三十岁的熊希龄时,吴宓异常痛苦,做《吴宓先生之烦恼》而自嘲。今天我们看来,先生也许在爱情上不够专一,也可以说他是传统文化的伪君子,但是他的这些行为正好证明了他在学术上是一个承载古今的学者,在爱情和生活上却是一个天真的浪漫主义者。这是真正的学人本色,书生本色。我们应该为之感动,而不是授之以笑。
吴宓先生为学谨慎,堪为人师表率。他在治学上,全然没有生活上的浪漫色彩,他授课缺乏感染力,严守时刻,就像一口钟,他勤勤恳恳备课,几乎所有的讲义,他都要亲自在课下背诵,方能讲解。他认为这是一个称职的教授应该具有的职业道德。他所讲的讲义当中,总能够直抒己见,从来没有模棱两可之处。他的这种授课方式,让人觉得很痛苦,但是他的学生却为老师而感动,他真诚如一的对待学生,总是让人从他的讲义当中有所收获。他的这种为学上的勤奋精神,在钱穆先生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记》当中,详有记载。
晚年的吴宓先生,遭受到了非人的待遇。文革时,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受到扫庭犁穴般的破坏,而先生却敢于在“批林批孔”时喊出“头可断,孔不可批”的话,他是“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受到残酷批斗和监禁劳改,但他依然不思“悔改”,蹲身牛棚,大写其“姚文元在江青的卵翼下”,“我罪实质,是认为中国文化极有价值,应当保存并发扬光大。”一类文字。于是,批斗升级,劳改加重,帽子再加一顶“现行反革命”。在批斗中,老人被架上高台示众,头晕眼花,直打哆嗦,但还被西南师大中文系的红卫兵推倒在地,致左腿骨折,后又双目失明。1977年,先生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住在老家安吴,犹似老农,棉衣鹑结,衣食难继。在与妹妹闲谈当中,得知乡间中学未开英语,是因为无外语教师。先生急切的说:“那他们为何不找我?我在美国呆过多年,我可以给他们讲课。”!此时双目失明的先生,全身瘫痪,行将就木之人,其拳拳之心实可感人。“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这是一代学者吴宓先生1978年临终前的呓语。在一个做学问的人的眼里,教授是一个了不得的头衔。没有人记得他的教授身份,除了他自己。在知识不曾贬值的日子里,教授货真价实代表应得的尊荣和地位。这种教授的意义,是今天的我们所无法理解的。这份看重着知识分子清誉和尊严的神圣精神,是我们今天大学教授所不敢正视的。“文革”中的不幸遭遇给老人的创伤是如此深刻!“教授”二字,在先生的心中是多么的崇高!他有着真学识、真性情,却自比为古希腊悲剧的英雄,具备着唐吉柯德式风范。教授吴宓,当之无愧,一代哲人,当永远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