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国立艺专任教职员及全体毕业同学合影
第三排左起第七位为吴始骥;第二排左起为吴始骥叔父吴茀之。
吴士维
吴始骥
吴战堡的办公室里,永远要比别人多放一张桌子。那是他散心和收心的乐园。笔墨纸砚、字帖画册,摆了满满一桌子。只要提起画笔,面朝阳光,烦躁和不顺,便消散而去。天气好的时候,吴战堡还要背着他心爱的相机,花鸟鱼虫,四时风貌,捕捉天然的灵动。那时候,他总会想起祖父吴士维和父亲吴始骥画里的风景:鸟儿在枝桠间欢唱。老爷子会跟它们有着怎样有趣的对话?
答案都写在了一本书里。8月16日,《吴士维、吴始骥遗作集》在他们的家乡金华发布。吴战堡常提起的“与我爷爷同一个太公”的著名画家吴山明亲自为之题写书名。
吴士维是我国著名书法家、艺术教育家吴茀之先生长兄,吴始骥曾任潘天寿校长室助理。父子都是浦江前吴村人。前吴为浦西第一大村,历代明贤辈出,浦江籍当代书画家张书旂、吴茀之、方增先、吴山明、吴良勇等,幼年皆受到吴士维、黄尚庆这些民间画家的影响。
如今,其儿孙吴战垒、吴战堡以及后辈吴敢、吴涧风等,皆已接过艺术的接力棒,一门五代,尽擅翰墨。先辈在乡间默默耕读,一生教书育人,他们的故事也散落各地,在细小处,幽僻处,闪耀着光芒。“假如我连这点尾巴也抓不住,那他们的事情就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了。”吴战堡动情地说。
芦雁图 吴士维作
百蟹图(局部) 吴士维作
画缘 承前启后两代人
太公吴申卿是清末秀才,善书画,工白描仕女。祖父吴士维自幼从父习书画,又从舅父——曾为黄宾虹老师的黄尚庆学书画,更得扬州八怪之一边寿民笔墨之精要,二三十年代即画名播于八婺。父亲吴始骥,书画天赋尤甚,早年启蒙于父亲,又得叔父吴茀之指点,其画宗吴昌硕、任伯年,书法师颜、柳并傅山。曾任职于杭州国立艺专(现为中国美术学院),为潘天寿校长室助理,一生从事书画、国文教学。可是,在吴战堡6岁时,他便英年早逝,丢下7个子女,最大的才十四岁,而母亲此时还怀有7个月身孕。
父亲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如今一直静静地躺在吴战堡的抽屉里。两年前的一天,他在整理杂物时无意间发现了父亲的这张遗照,还有一幅画作。他觉得,是时候要为先辈们,为中国书画历史脉络添入一些珍贵的印记了。吴战堡历任金华市人事局局长,金华市政协副主席,人脉广阔,可即便是在十年前,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做这件庞大的工程。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关于家族几代的书画历程,他和家里人知道得少之又少,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太公叫什么名字。
1990年,吴茀之诞辰九十周年,在浦江的一次纪念活动上,吴战堡收到了一封长信,信中说,吴茀之的哥哥吴士维,画艺一点都不亚于吴茀之,为什么不宣传宣传他?这个人甚至向吴战堡“交代”了他的家族书画史,这时,他才知道太公的名字叫申卿。
这封信,让吴战堡想了很久,也是在那个人的“诱导”下,儿时零散的记忆,随之而来:小时候挂在墙上的那些太公最爱画的仕女图、穿着清朝衣服的祖宗像,还有父亲画在家里柜子上的花鸟漆画,甚至画在簸箕上的虫草图……
可是,在二老逝世的半个多世纪里,社会发生了几多变迁,在那些食不果腹、一间房屋仅值100多元的年代,书法作品犹如废纸。而前吴村因为建造水库,吴家曾三度搬家,作品更是保存不易。祖父的《蟹谱》是吴战堡从一个三轮车夫那里“淘”来的,每一块牌匾上的题字,他都亲自跑去翻拍下来。即便在吴战堡编选《遗作集》之前,手中所存作品也仅有 5幅,祖父2幅,父亲3幅。
“清楚他们这两代人故事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幸好还有三个90多岁的老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当年写信给吴战堡,现年96岁,已是金华当今健在的最高寿的画家施明德。
乡趣 钓翁之意不在鱼
吴士维工大写意水墨花鸟,爱写芦雁,尤长画蟹。弟弟吴茀之画蟹亦受其影响。施明德藏有吴士维所画蟹、芦雁条幅各一,那些“满口吐珠玑”之蟹,气泡皆画出,有的蟹上半身浮出水面,下半身隐在水中,惟妙惟肖。施明德赞叹,“先生所画雁只在雁足与嘴略施朱砂,富有野逸之趣。”
从师范学堂毕业后,吴士维任教于浦江县立学堂浦校,上世纪四十年代后,便赋闲在家,从事轻微农活之余,悉心创作,如今存世之作,多为此时所做。其中,最著名的《百蟹图》,便是其年逾花甲之作。画中大小螃蟹共百只,情态各异,妙趣横生。吴茀之见后,欣然作序并赋诗一首:“攘攘胡为者,横行一代中,奇观今百出,草莽尽英雄。”
“别人钓的是鱼和螃蟹,爷爷却说他是‘钓翁之意不在鱼’。”每次爷爷钓鱼回来,吴战堡总会迫不及待地扒开篓口来看,可是每次都只看见几条僵死的小鱼和小螃蟹,“这么少的鱼……”小战堡不由地抱怨起来,可是爷爷却说:“我是在乎山水之间哪,山水好玩,鱼不在多少。”后来,吴战堡唯一一次跟着吴士维去钓螃蟹,才明了山水的所在。“要知鱼咬钩,除了眼观外,全凭手感,需全神贯注,心有感才能手有所感,你读书也要用心啊!”
山水滋养人心。日落十分,总会见到一位钓翁头戴斗笠,身披长衫,肩挑自己用竹子做成的细鱼竿,一个渔蒲晃悠在后,神清气爽地走在夕阳中。这一天,芦草的枯黄,水鸭的泳姿,皆已成竹在胸。
吴始骥的学生张文德曾好奇地问吴士维:为什么独独喜欢画芦苇蹼雁,水墨写意,吴士维说道:“喜欢呗,没有为什么,是古时吴溪岸特有景观。”又说:“别以为几个叶子,没有讲究,世间万物都有幼年、中年、老年。可很少有人知道,芦苇也有生长的过程。”吴士维的话匣一打开,便收不住了。从蹼雁的种类,到《诗经》里的原解,他总爱跟人说得明白透彻,“不知这些,就画不成。我如何不爱!”
隐逸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这些年,偶尔闲暇的时候,吴战堡便会坐船回前吴村看看,虽然那里已被通济水库所代替,过去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已经不在了,但水依旧清澈宁静,犹如从前。
村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吴溪,是从先祖吴莱曾隐居的深哀山流淌出来的,它是浦阳江初发源的一段,最终汇入钱塘江,奔向大海。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吴溪的一汪清水,教于人博大与谦和。
吴士维一生隐逸乡间,耕读乡村数十年,教书育人,并没有走入大城市,没有进入更高的学府,更没有名播万里的机会。但在吴战堡的记忆中,爷爷就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性格直爽豁达,“农民叫他画画,他就画,画前还要说一通老百姓都不认识的米芾、吴道子的故事,不过大家高兴,他也就高兴。”于是,吴士维的书画在山间乡野间,处处可见,祠庙、厅堂体面字,他写;水车、簸箕,他亦写。“人家要我的字,是看得起我。”
吴战堡依旧记得,那天他拜访张文德时的情景。虽然因为中风,张文德讲话有些含糊不清,可嘴里一直念着一句话:“你父亲人很好的,很好的。”哪怕自带的干菜里有一点肉,他也会乐呵呵地拿出来,与同事分享。
“我父亲一件长衫穿了一辈子,我祖父一件呢大衣穿了大半辈子,都出油了,还舍不得扔,直到最后‘咚’地一声,连人带衣掉进了河里。”
教书育人
施明德曾专门研究浦江画家,据他粗略统计,浦江籍有记载的著名书画家,宋、元、明、清有四十七位,民国时期二十七位,近现代六十八位。浦江一家三代皆出书画家的不在少数,一门二代更是不胜枚举,吴门一家五代举艺,让吴战堡颇感骄傲,“他们在基层默默耕耘了一辈子,培养了很多人才,可自己却不为人所知。”
1946年国立艺专毕业纪念刊中,有一张教员一览表,吴战堡在吴茀之的遗物里看到后,才知道那时学校管理的文书都是父亲写的。出任国画系主任的吴茀之向潘天寿推荐了吴始骥,潘天寿看过他的文章和画作后,深为嘉许,即聘为校长室秘书。据与吴始骥曾经共事过,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的柳村回忆,吴始骥多才多艺,既教国文,又教美术和音乐,二胡、下棋样样都会,学生们都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吴家五代之中,有四代人曾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哥哥吴战垒不幸早逝,生前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弟子、浙江古籍出版社编审、中国美院客座教授。专攻古诗文,兼及书法、陶瓷鉴赏和收藏。他的儿子吴敢,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院书画鉴定中心主任。而吴战堡的儿子吴涧风,现为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人物画研究会会员。“从中国美院建校,我们家每一代都有人在里面教书,没有一代空下来,这样的传承,我想也是绝无仅有的。”
《遗作集》的出版,让吴战堡和他的子孙,渐渐明晰了家族的历史发展脉络。然而,吴战堡探寻的脚步还没有停止,“我想把五代脉络做一个系统的梳理。这是一个资料性的东西,不仅是艺术作品,更有纪念性质在里面。”接下来,两本书的出书计划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一本是自己的作品集,第二本是吴门几代兄弟的作品集,吴士维和吴茀之、吴战垒和吴战堡、吴敢和吴涧风,再加上太公吴申卿,一个家族的艺术脉络,齐整明了。可想而知,这项“打捞”工程,任务艰巨。而吴战堡说,这件事,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