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坟前一缕青烟把父亲从悠远的天际接回来。我随父亲飘进五彩缤纷、变幻莫测的时间隧道——
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场面,有一个小孩凄厉地呼喊:我饿!那是我。父亲把稀粥似的四两米饭悄悄分一半给我留下作午餐。父亲他们的碗里便总是瓜瓜菜菜什么的。父亲分着饭,我3也便渐渐长大。1970年我小学毕业,班主 任刘承祺 老师登门对我父亲说:“全县统考,你家公子全公社第一。进中学后,望他更好地学习长大为人民服务。”印象中我父亲第一次笑了。同学大多去上中学,我没去。因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不准我入学读书。于是我下地和大人们一起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上山割秧草、下田插秧打谷、担粪等做大人做的农活。有时我还参加拉原木,和大人一样从山中把砍倒晾干的杉、松原木拉到河边或公社所在地,然后由公社卖给外地商人。这种活路很累也非常危险。途径山谷要用长长的杉木绑架成铁轨似的高厢。人们用钉牛钉住原木,有棕绳扣住钉牛铁环,绳索套在两人肩扛着的杠子上,木头在高厢中间的横木上滑走。两人配合要特别默契,边走边吼出拉木头的号子,才能顺利拉动木头。在高厢拉木头,稍不注意或有一点点闪失,两人都会失去平衡,有跌下高厢掉到山谷去的危险。一旦掉下去,不是死就是残。我人虽小,但也要与大人们一道走,任务分给你,完不了任务是自己的。尽管很累,一天却只挣大人们的一半工分6分。一九七一年,钟灵小学要附设一个初中班,不论成分和社会关系,那些和我类似的子女便成了初中学生。那时家里很穷,上学面临困境,我想退学,父亲不许,严肃地对我说:读书是苦读,我们再困难也要供你初中毕业。当时大哥在修湘黔铁路,大姐已出嫁,父母和二哥二姐起早贪黑抢工分。二哥还要负担买米重任,他经常摸黑从湖南翻山越岭走小路偷偷买米回家。父亲省吃俭用,身上的血肉已实在不多,但他看到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优秀,心里还是乐滋滋的。1972年上级撤消钟灵小学附设初中班,把我们学生转到敦寨区中学。我成了正式初中学生。1974年临毕业,学校邀请三好学生家长到学校开座谈会,父亲还在会上发了言。他的发言有点文采,赢得了在座校领导 和 老师们的好评。我第二次看到父亲笑。笑着,他年轻了许多。初中毕业,学校为我们这类学生升高中与否展开激烈的争论。教导主任坚决要收成绩优秀的学生,我便成了高中学生。
我和父亲拐弯又走过一段艰辛的历程,转眼到了1976年,高中毕业我们不能考大学。当时大队缺教师,领导就请我当民办教师。开始我教小学二年级,一个月后教五年级。那年我教的毕业班升学考试在全公社第一。当时钟灵又办了中学,杨再坤校长便把我要到钟灵附中教书。父亲有意无意在我娘面前夸我:要是在过去,我们家老三也算得上是个秀才了。我听后很受鼓舞,也就暗暗努力学习。1977年恢复高考,我虽然超高考录取线15分,但因政审原因,又一次被拒于黔东南师专校门之外。1978年我改考师范,终于跨进了师范大门,考进师范就意味着有了稳定的工作。对父亲来说,这无异于子已成龙。此时,二哥二姐相继成家。父亲病体沉重,娘年迈体衰,经济无来源,我又一次面临失学的考验。因了解到在师范读书有助学金,这才使我有勇气入学。助学金便是我维持学业的主要经济来源。师范读书期间,我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我把些微薄稿费购书,父亲带病看到我用稿费买的《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时高兴得不得了,脸上绽开了第三次笑容。1980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分到我的母校敦寨中学任教。我熬出了头,父亲却油灯耗尽,我一参加工作,他便支撑不住卧病在床了。领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我首先给父亲买了顶御寒的绒帽,给娘买了双保暖的棉鞋。我携女友带药品到家看望父母时,父母喜悦安慰之情溢于言表。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为未来的儿媳妇忙这忙那,父亲硬是从病床撑起与我们一起吃饭说话。他叮嘱我要做一个好老师,交代我和在卫生院工作的未婚妻相互友爱努力工作。我一边努力工作,却时时担心病魔缠身的老父会突然离我而去。果然有一天,噩耗传来。那是1982年 农历12月初九日 ,即我和妻子结婚还不到两周的那个星期六。头天夜里,我梦见父亲变成一个小孩笑眯眯地蹲在我家老屋后阳沟石板上,脸红彤彤的有点反光。醒后心惊肉跳我感觉心绪不对,就对妻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你和我去看父母吧。贤惠的妻赞同。不料,在我快下第二节课时,堂弟就从25华里远的家赶到学校,说父亲不在了,我被雷轰了一样,顿觉天旋地转。妻和堂弟一路上搀扶我回家。一进门,看到父亲躺在堂屋右边的梦床上,身上盖着被单,被单下面是他身上穿着补了好几处的洗得发白了的蓝卡机布衣服,脸上盖一张白纸。我跪上去,揭开白纸。父亲眼睛闭着一脸慈祥。我悲痛欲绝,搂住父亲使劲摇:“爸——我来了!您的三儿子来了!”
大姐二姐悲痛拉我起来,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只有劳作没有得到一点享受的非常爱我的父亲。娘告诉我,不知道我爸是早上什么时候死的。娘拿饭给爸吃的时候,叫不应摇不醒。娘想可能是不行了,才去叫哥们。娘说,爸去世时睡觉的姿势面朝东方。他讲过,他死的时候要朝东方,才是保佑你们今后顺利。我听后,我的心都碎了。爸,您生育的五个儿女没有一个给您送终,没有听到您的一句遗言,可您致死都还在爱我们啊!
我随父亲出了时间隧道,我跪在父亲坟前。坟上草青青,坟前雨淅淅,坟前情依依。爸,你的血脉有了延续,四两米哺育的生命有了延续,你的真爱有了延续。你要儿做一名好老师的愿望已经实现:而今大学深造后的三儿子已更完美地站在高级中学的讲台上、站在您的面前,成为中学高级教师,高中教学能手。爸,我为你而骄傲,这是我一生的拥有。
看着父亲在袅袅香烟中微笑着远去,我知道,父亲将在另一个世界得到永生。
(原载《教师报》 1999年9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