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所欠止一死,总比鸿毛也不如 重提吴伟业的旧事
要重提些吴伟业的旧事,想来总也绕不过守节或者出仕的这点犹豫,可惜决断早已作出,看客倒也不必争论惋惜或是嘲骂。此时明月多已不见,渐来的只是清风,可北上道中的吴伟业,心头的滋味,多半还有些忐忑。过淮阴的时候,于登高处怅望,便微吟出一首感触: 登高怅望八公山 琪树丹崖未可攀 莫想阴符遇黄石 好将鸿宝驻朱颜 浮生所欠止一死 尘世无由识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 不随仙去落人间 诗人凭高,本能里就要感慨些历史。倒也不是羡慕黄石老人掉到桥下的那只旧鞋,更不是嫉妒跟着主人一起成仙的鸡犬。吴伟业所隐喻的,只不过是吊死在了煤山的崇祯。说来好笑,另一位有志气的遗民归庄,却在骂人的一组《狗诗》里,把当时显赫的摄政王大人多尔衮也比作了刘安。死了或者成仙了那么久,还总被拉出来比附时人,刘安心里很是冤枉,当然《狗诗》里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说,降了清朝,好能做官的旧臣们,和那些刘安家摇尾乞怜的狗儿,又什么分别。 本来吴伟业是不在此列的,可想起马上就要身不由己的推起笑脸,摇起尾巴,他也便无能争辩了。依照他的性格,软弱固然不值得一提,可能妥协的还是妥协为好。所以当看到亲家陈之遴送来奥援的书信,或者是朝廷相逼出仕的公文,虽照例少不了一番扭捏,大约如门人顾湄所记“:有司敦逼,先生控词再四,二亲流涕严办,摄使就道云云。”之后便还是在畏缩惭愧中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投降了的清朝的众多汉臣,依然没有改了算是明亡的一条理由——党争,只是端坐在了朝堂上的,已经换成了对此稍有些茫然的满洲人。作为江南降臣的代表,吴伟业的这位亲家和同为大学士的陈名夏正在与稍早投降在了北方的冯铨、刘正宗争权,一时间“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文名远播的吴伟业也当然没被遗忘,儿女亲家都打了保票,虚位以待,就等着他来做大清的卿相了。 那还怎么好意思拒绝。 其实,吴伟业若是真的想守节,倒也不是没那个可能。同样收到二陈延请的阎尔梅,就以严辞,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放在整个明亡的那一段,不管是散尽万贯家财,结交豪杰之士,还是立志复明,两度被清兵抓获,阎尔梅的事迹,并不比殉节了的陈子龙逊色多少。想起当年一起刻韵赋诗时,与陈子龙还曾并称“瑜亮”,吴伟业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可他偷活草间,十年杜门,除了后来写下了一句“故人慷慨多奇节”以外,并没有作些别的什么行动,这当然比起做了迎降的班首,还暗暗用河东君的首饰资助反清义军的钱谦益,顺民了许多。大概如吴伟业平时自诩:遇有急难,先人后己。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那些重如泰山的死法,就先让给你们各位了。 不过,真正令吴伟业自惭的倒不是这些,劫掠过去,繁华落尽,便又是新的开始。可惜人们印象里的他,只不过是宫商抗坠,音节浏亮的梅村体。谁还记得,当年的崇祯的会元榜眼,意气风发,一入朝便弹劾了首辅温体仁和张主发,风采整峻,名满一时。现在虽然已经发变齿落,气色两虚,可志向却没有减少许多。 紫禁城里没变的金瓦,当然不会知道已经微白了两鬓的吴伟业还有如此抱负。只是故人相见,难免少不了许多唏嘘。 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国江山玉树花。 大厦倾覆,飘蓬惨淡,生或死,悲与喜,让人目不暇接,更加措手不及。都是刀刃下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的人物,谁还计较当年的离乱里的一点仓惶。比起吴伟业,龚鼎孳更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想起当年,吴伟业以翰林主试湖北科举的时候,龚鼎孳还只是一个作为同考官的知县,虽不是上下隶属,可官阶比起吴伟业来,却差了许多。然而自从投降了大顺,继而又归附了大清,龚鼎孳的官运便亨通了起来。到如今,见到还回味在蹉跌和沉浮里的吴伟业,他已是官居极品,且主盟文坛。 追往今昔,重来回首,光鲜得意也好,慌乱颓唐也罢,过去的还记得哪些? 诗酒伶工,极尽欢娱,见惯晚明末世里开遍奢华的吴伟业,面对龚鼎孳如此盛情地款待,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一不留神由人家的前辈变成了后生,纵是风范再多,也不免相形见绌。向来善于观色察颜的龚鼎孳当然知道老朋友的心绪,于是抚掌而笑,又引出一位故人。 这来的是崇祯时声动京师的伶人王紫稼,当年的绰约,自引起许多倾慕。吴伟业也曾为他做过一首《王朗曲》的七古,雅聚或者筵席上,浅吟低唱,得到的多是映在杯酒里的风华。哪想起,落花时节,再度相见。耳际不过是往日寻常里的一声喝彩,却让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许多江南渺远的烟景。这情形,难免不让人想起,安史之乱后,杜甫又逢李龟年时的那一些思量。 韶华易变,王紫稼此时已经老大,再唱出这些故曲,不免叫人伤感。感时应景,自然少不了诗赋,于是龚鼎孳即席口占了一首绝句: 蓟台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 不堪重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 缄默了许久,或许吴伟业才报以苦涩的一笑。然而,过不了多久,竟连这苦笑也挤不出来了。虽然许多降清的官员都是几十年宦海里炸熟的老油条,官场里那些晦暗和暧昧的规则早已烂熟在心,可不管藏着多少猫腻,在精明而多疑的满洲皇帝面前,都显得有些不够纯熟,有时拍马不成,反让对手利用,马踢人踩,落得一败涂地。 按理说,像陈之遴这样,还曾奏请过要发掘明朝列祖陵墓的铁杆忠臣,是不该遭到猜忌的。可是人心难测,龙颜易变。一纸忽来的诏书,对朝廷里的汉臣开了杀戒。昨日还风光无限的陈名夏,被送上了菜市口,陈之遴虽然保住了脑袋,却全家被发配到了沈阳。 热闹非凡的朝堂,一时间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大树既倒,谁还会管哪些猢狲。被陈之遴引荐来的吴伟业,此时也成了后娘带来的孩子,被丢到了一边不管。这位崇祯时的榜眼,弘光朝的少詹事,在抛弃过去全部可以值得骄傲的资本,忍着白眼和唾骂出山北上,换来的只是一个四品闲曹,国子监祭酒罢了。 死节,好歹还能留下个孤忠的名声,隐居,虽然清苦,倒也算得悠闲。做大官,勉强有风光抵住世人的讥刺。可结局偏偏是进退不能,欲语难言。 欲语难言?倒又让人联想起一段怅惘的旧事。当年秦淮河畔,教坊丝竹,摇曳的灯火下,一见倾心的那位佳人,不知道如今状况如何?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 当时明月在,映亮卞玉京长叹凝睇的一往情深,吴伟业只是微微颔首,假装出满脸的茫然。这一段的传说素来众多,人们所关心的倒不是日后的殊途沦落,天涯永隔,而是为什么没有再成就一段如钱牧斋与柳如是,龚鼎孳与顾横波这让人艳羡的姻缘。大概这一种说法,还算让人信服。原来明代功令,严禁官吏在之下纳民妇为妾。吴伟业与钱、龚不一样,他们是京官,自不受什么束缚,而吴伟业当时正是南京国子监的司业,纳秦淮妓女为妾,恐怕有干功令吧。 伊人远去,并不是吴伟业耐得住寂寞。借口无嗣,加之夫人不妒,吴伟业的广置姬妾,在当时倒也无可厚非。这些佳丽,在江南并不鲜见,可到了北京却尤为珍罕。便有满大人一见中意,那貂蝉还是王允当面许配给吕布,陈圆圆大概是赠送出去的。要是好言所求,吴伟业兴许可以忍痛割爱,就算做是结交了门路。可满大人才不管你汉人这些陈规陋俗,径直劫走,然后扬长而去。 以吴伟业的脾气,和当时的官位,这样的大人自然招惹不起。便只好忍气吞声,羞愤纠结,终于郁郁成疾。 病榻垂首,追思往恨,倍感凄咽。昏昏沉的梦里,想见师友的期望勉励,先君拔擢的厚恩。可那时犹豫间的一步,早已告别了这些自己的历史。 清风渐来,吹拂几丝华发。失败的行程,终于以归来作为结束。淡云过处,新绿又点染了斜山。当年战火的留迹,多已鲜见了踪影。因为春草一样的勤劳,早已修补了兵刃毁损的气象,一派欣欣然间,依旧余有先前味道的东西,怕只在了人们的心底。 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追忆为时尚晚,评说已无重要,现在所有便只剩了一死。吴伟业小心将这些旧事,用一袭厚重的僧装包裹,深埋在了地下。可他却总也想不到,还有无聊的后人,一遍一遍在重新提起。 那么,就是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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