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祠堂的变迁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作者:布衣先生  文章来源:水云间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11/14 16:45:16  文章录入:gohwu  责任编辑:gohwu
 

  

   吴家祠堂屋顶像一张谷筛子了,下起雨来,祠堂里像个水塘。即便不下雨,里面潮湿得做霉臭气,刮风的时候,更是让人心惊胆战。青砖风化了,斑斑驳驳,变成泥沙,铺泻在地上。那几根巨大的木圆柱子,被白蚁蛀得用手一抓就成了粉末。走进去,阴森森的,像一座鬼庙,自从小偷将看祠堂的孤寡老人加演老爹掐死,将吴家几个先人的雕像偷走后,祠堂就冷清了,即便是祭祀的日子,也很少有人出进。

  正月初二早餐后,祠堂里却是热闹非凡。

  祠堂正门只剩下是门框,木门早就腐朽,被人拖去做柴烧了,侧厅本没有门,风从四面八方,呜呜地吹进来。

  按吴氏家谱,“戌之光灿加贤明庆泽堂”排序。戌字辈分和之字辈分的人早已归仙,光字辈分里光田年龄最长,性格耿直,族里红白喜事,拿得起,放得下,又愿意帮人理事,尽管年过六十了,还是被大家推举做了族长。

  今天就是他主持,将吴家在外地工作的能人们召集起来,商议重修吴家祠堂的大事。族长自然坐在大堂破烂的神龛下面,面向大门,很有些皇上坐朝的味道。

  他的脚前生了一盆炭火,闭窑炭再炭盆里噼哩啪啦响个不停,冒着浓浓的青烟,熏得他直抹眼泪。

  光田族长左边是筹委会的成员,长长地坐了一溜,上首是是副族长灿伟,灿平,灿仁。灿仁之后是家喜,家贵,家富,家义,家礼再往下是贤勤,贤奋,明智......

  光田族长右边是在外地工作的能人,居上首的是灿中,灿华两兄弟,他俩是省城某局局长和副局长,紧挨着是在上海浦东的房地产开发商灿宝,灿贵兄弟,他们之后是家跃,家进,这两兄弟凭了祖传秘方在云南搞熟食生产,贤达是服装商人,公司开到了武汉,北京,上海。明训是药材大王,走南闯北,据说有好几家分公司了......他们个个西装革履,头发亮得可照得人见。

  “各位,今天把大家请来,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回家一趟不容易,不能让你们安心过年。可不请不行,因为过两天你们又要走。”族长光田先发话,看了大家一眼,见他们都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熠熠闪光的皮鞋,心中很不快,但这会儿只能强忍着。他停了停,接着说,“你们在外面做了官,发了财。我恭喜你们,祖宗们也为你们高兴。可是我们吴家后人都应该明白,如果没有祖宗的荫庇,谁也成不了气候,现在到处都在建庙宇,修祠堂......”

  “光田叔公,我听明白了。”家跃掏出一包精美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在烟盒上墩了几下,又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点火机,“啪”的一声脆响,点着烟,深深吸一口,呼出一层薄薄得烟雾,瞄了老太爷一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是金融危机,原材料都涨价,我和家进都准备撤回来了。要是前年,去年说修祠堂,我们绝不会小气的。”

  “是啊,是啊!我们都准备停产了。”下面马上有人附和起来,倾诉着自己的苦楚了。

  “你们看,方家祠堂多气派,可是比一比,方家能人多,还是我们吴家能人多。你们在外面风光,听不到那些混账话,可我们在家里矮了人家三分。”灿伟见光田闷不做声了,插进来说。

  坐在右边首席的灿中看了看大家,腆着大肚子站了起来,摸着下巴上的悬肉,睁了睁鱼泡眼说:“说心里话,我们吴家祠堂再不修,眼看要倒了,现在好了,光田伯伯牵头修建,我非常支持,因为这是积德造福的好事啊。要说捐助吧,你们也知道,公务员没有几个钱,不过该省也得省,该花还得花,我带个头,捐一千元。”

  “中哥,别叫穷啊,谁不知道现在只有你们最肥。”灿伟揶揄着说,“方邵鸣修方家祠堂一次就捐了二十万,人家还只是市里的一个副局长哩。”

  灿中被噎着了,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一抖一抖的。

  沉默了,沉默得大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大门外已经围满了人,都想进来看个究竟,四五个青年小伙子站在门口,堵住了门。

  风飕飕地吹着,能人们连连打寒战,将脖子拼命往衣领里缩。

  “我再加一千!”灿中先发言,哭诉着说,“我的确没有什么积蓄,大儿子在英国读书,那是花大钱的地方,明年又要结婚,可不能因为修祠堂苦了孩子吧。”

  灿华望了哥哥一眼,好像在找一个既能少捐钱,又能自圆其说的理由,“我岳母岳父身体都不好,每年住院,要花我们好几万。我知道拿两千实在拿不出手,但也只能表表心意。”

  “当官都当成这样,太掉价了吧。”灿宝很不屑地说,“我捐一万,只当少赚一万。”
 
  “我也一万吧!”灿贵当然不敢超过哥哥,也不想落后。

  众人纷纷打开精致的真皮夹子,甩钱给记账的家喜。

  “贤达,只剩下你了,捐多少?”光田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筒,见只有贤达没有动作,问道。

  贤达可是这些老板中的另类,高中没有毕业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正好碰上全国上下看电视剧《霍元甲》,《陈真》,这家伙灵机一动,将两块钱进来的普通白汗衫,印上霍元甲和陈真的动作图像,美其名叫做文化衫,每件汗衫赚了十块钱。不久,不知从广州拉来一大卡车服装垃圾——西装和牛仔裤,请七八个女人在小河里洗刷了七八天,往店铺已挂,几天时间便被抢购一空,这家伙到底赚了多少,谁也不知道。不过,不久家里盖了小洋楼,还买了一辆丰田车。跑武汉汉正街和株洲的芦淞市场跟跑菜园门一样,成了小镇服装商的老大了。现在实现了农村包围城市的计划,据说北京,武汉,上海除了公司之外,还有别墅。

  “大家一共捐了多少?家喜,你算算!”贤达整了整西装的前襟,站起来说。

  家喜不愧是技术学校财会专业的,算数很快,不到两分钟,答案就出来了,喜洋洋地说:“八万四千块。”

  “光田祖叔公,八万四千块,离修祠堂总数还差多少?”贤达不紧不慢地说。

  “是不是剩余部分你全包了。”灿华有点起哄的意思,因为他从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发了横财的泥腿子本家。

  “这还是个零头哩!”光田原以为这些大款们会慷慨解囊,赞助这项事业,没想到这些龟孙子这样抠门,只捐这么多钱,很不愉快地嘟哝着说。

  贤达诡异地笑了笑说:“我们是守着金元宝当乞丐啊。”

  “这话怎讲?”大伙都感到纳闷了。

  贤达先是嘻嘻地笑,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闭上眼睛,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又吐出一根很细很细的烟棍,从烟圈中快速穿过,七八年了,这个吸烟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的想法啊!”光田大伯终于沉不住气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贤达。

  贤达停顿一下,将冷风吹出来的鼻涕,吸溜进去,说,“我先讲个故事吧,还记得那首叫做《鳄鱼的泪》歌么?”

  “知道,就是迟志强唱的。”灿贵原来也是一个小混混,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哼这首歌。

  “最近网上炒得很厉害,说这首歌并不是迟志强唱的。”明智是个网虫,网络上的热闹事情全知道。

  “为什么当时说是迟志强唱的呢?”灿贵很不理解。

  “因为迟志强当时是名人呀,这就叫名人效应呗。”贤达翘了翘嘴角解释。

  “呸!呸!呸!呸!”灿华连吐了几口唾沫,恨得牙根直痒痒,说:“什么名人,一个强奸犯!”

  贤达“哈哈”一笑说:“这就是心态,人们追求名人的心态!曾国藩原来的名声臭吧,现在怎么样,那个书店的书架上没有曾国藩,几个领导的床头没有曾国藩。曾家祠堂气势更是大得吓人哩,参观者更是络绎不绝哩。”

  “这与我们修祠堂有关系么?”灿华反问一句。

  “当然有,因为我们吴家也有符合人们心态的名人。”贤达狡黠地笑着。

  “谁呀?”大家纷纷问贤达。

  “吴公尚书!”光田族长说出了心中的圣人,贤达摇了摇头。

  “吴佩孚?”家喜蹦出一句,贤达还是摇头。

   贤达摇摇头说:“吴公尚书,远在宋朝,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历史尚无具体记载;吴佩孚只是个军阀,跟屠夫没有什么差别,谁对他们都没有兴趣哟。”

  “那就是吴法宪。”明智急切地说。

  “吴法宪充其量只能算条走狗。”贤达很不屑,又撸了一下鼻子,让将要流出来的鼻涕回到原来的岗位上。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那你说说,到底是谁?”光田大伯很不满意了。

  “吴三桂!”贤达终于说出这三个字了,就像扔下一颗炸弹。

  “我呸,呸!”光田族长眼睛里仿佛喷出火来说,“这是吴家的耻辱,败家子,为了一个妓女,吴家的名声都让他败光了!”

  “要不是吴三桂,满清也不会入关,满族不入关就不会统治中国,中国也不至于跟外国人签订那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落后。”灿中毕竟是从事行政工作的,讲起因果关系来一套一套的。

  “也不能全怪吴三桂,要不是李自成手下那个刘宗敏抢夺了陈圆圆,也不会产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家贵很少说话,这时插进来,有些为吴三桂抱不平。

  “这就是大家不懂了吧,三桂的举动完全因为爱情,轰轰烈烈的爱情,伟大的爱情。”贤达从网上学来的词语派上了用场,“这是一个时尚的主题,永远时尚的主题。把三桂和圆圆请进祠堂,再按照当年陈圆圆青楼模式建一座全套娱乐中心,让来客领略一下当年吴三桂和陈圆圆幽会的情景。不愁四面八方的人不会蜂拥而至的,利用好吴三桂和陈圆圆这个资源,估计不出一两年投资,就会收回来,接下来就有利润。”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一个败家子怎能进祠堂!”光田族长的眼睛瞪得溜圆,快要出来乘凉了,把水烟筒重重地上一墩说。

  “有什么不行,贵州的驴子都进了纪念馆,投降派李鸿章也入了祠堂,镇压太平天国的曾国藩更是红遍了大江南北,吴三桂为什么不能?”平时贤达是很敬重光田族长的,可现在据理力争了,很有年轻气盛的味道,“修祠堂是大家的事,不能搞一言堂,大家都说说。”贤达很是不把族长放在眼里了。

   光田被贤达呛得满脸通红,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站起来,一跺脚,大吼起来:“我不同意!”

  “您不同意可以,要不,您自己拿钱出来修祠堂呀?”贤达讥讽着说

  “你——”光田族长抓起水烟筒准备朝贤达砸过去,大伙慌忙劝住。光田族长气得连连咳嗽,被后辈们轻轻按在椅子上。

  大家议论纷纷,甚至开始争吵起来。 

  贤达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镜子,打开了,左照照,右瞧瞧,整理着自己的头发。颧骨上那道疤痕像一条僵硬的蜈蚣,很刺眼。但他并不为脸上这条疤痕难过,反而有些庆幸,甚至有些骄傲,当年要不是打架离开了学校,考上了大学,说起来好听,但又有几个读过大学的同学有他这么风光!

“现在我们这里红色旅游,绿色旅游红红火火,如果将吴三桂作为形象代表,再与旅游公司合作,还真说不定吴家祠堂会火起来。”灿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很深沉地说。

  “可以考虑,考虑,应该研究,研究。”灿中又开始说官话了。

“如果按现在这种筹资方式,不知道修祠堂要等到猴年马月。要是成立股份制,说不定下半年就能动工,也不要为了资金求爷爷,拜奶奶了。”贤达说得唾沫星子四溅。

  能人们嘴上不说话,都在打肚里官司。

  “我赞同贤达哥的建议,搞股份制。”贤勤为了筹资,跑了好几个省市,脚板皮磨薄了,腿都细了一圈,好话说了几十箩筐,吃尽了苦头,还是没有讨来几个钱。

  “呜——”一阵风刮过去,祠堂屋顶上的瓦“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簸箕大的洞,乌青色的天从洞里漏下来,所有的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害怕一片瓦冷不丁扎在自己头上。

  “我同意搞股份制。”灿宝是这些老板中的龙头老大,腰最粗。

  “我也赞同贤达的意见。”灿贵每事都是紧跟哥哥的,也可以说打虎亲兄弟吧。

  “我也同意贤达叔叔的主张。”明训的辈分最小,尽管年龄比贤达大一轮,在大家面前,还是称贤达为叔叔。

  “我们也同意吧,贤达说的有道理。”灿华用胳膊捅了一下灿中说。

  灿中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筹委会这边只有光田族长不同意让吴三桂进祠堂了。

  光田族长脸色跟天色一样乌青,眼睛赤红,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一鼓一瘪,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多数同意,就应该按照这种方式操作,这个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我愿意投资三十万。各尽所能吧。”贤达脸上泛着红光,不再去撸鼻子了。

  “我也投资三十万。”灿宝不想被小辈们瞧不起,但又不想超过贤达的投资数目。

  “我们兄弟投资四十万。”家跃和家进通过商量以后,由家跃拍板。

  “我们投资三十万。”灿中,灿华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做出决定。

  最后一个当然是明训了,他在这么多的长辈面前,始终保持着低调,只投资二十万。

  “好,有了这个初步的方案,具体事项,下午再议。中午在人和宾馆,我请客!”贤达豪爽地说。

  光田族长根本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他最后一个离开祠堂,没有跟着大家去人和宾馆,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往床上一倒,连连咳嗽,咯出几口殷红的血来。

  太阳一直没有露脸,天始终是乌青的,空气里充溢着过年带来的硝烟气味,远处时断时续的响着音质沉闷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