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静静地卧于天目山北麓的竹海怀抱中;清沏的西苕溪水闪着银光迤逦出没于千山万岭之间,把这块土地滋润得生机无限、分外妖娆!诚如古人所叹:“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如画的山水确曾孕育了多少叱咤风云、各领风骚的风流人物,而吴昌硕,一位崛起于山村陋巷之中的艺坛宗师,即是其中的佼佼者——
<<风景独秀鄣吴村 >> 公元1844年(清道光二十四年)阴历八月初一日,安吉西北隅的山村——鄣吴村的一座深宅大院里传出了声声宏亮的婴啼声,宣告了一位艺术巨人的诞生。这位巨人后来用他那如椽之笔,纵横捭阖,在艺坛掀起阵阵狂涛,成为中国印坛盟主,成为“海派”艺术领袖,成为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 吴昌硕故里鄣吴村,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村后的金华山拔地而起,象屏风一般;一弯出自深山老林的清泉折绕而过,向东北流去注入西苕溪主流。溪南的玉华山与金华山遥遥相对;村东豁然开朗,良田千顷,阡陌纵横,俨然一片平原,愈显得金、玉二峰挺拔、秀伟,清代安吉乡土诗人王显承有《竹枝词》赞道: “行到吴村香雨亭,柳丝斜拂酒旗青, 玉华、金华双峰峙,流水落花出晚汀。” 村东溪边,古树参天,遮云蔽日,绵延十余里,俗称“柳树窠”。鸥鹭盘旋其上,百鸟蝉鸣噪其间,因而鄣吴村古时又称“半日村”。曾有“截取知县”官衔,退隐于家的吴昌硕父亲吴辛甲,则更将自己的诗集题名为《半日村诗稿》。 鄣吴村吴氏,原非土著,关于吴氏族人的来龙去脉要上溯到八百七十余年前。那时,中原大地的一场战乱,很快使北宋王朝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连徽、钦二帝也做了金国皇帝的下囚。宗室赵构仓促泥马渡江,南迁杭州,偏安一隅;当时江苏淮安抗金名将吴 、吴王介之弟吴瑾,跟随着南迁的人流,展转来到安吉,择地而居。吴昌硕在《吴氏宗谱》、《吴氏列祖诸传》中追述了这段迁徙的史实: “……十九公名瑾,为鄣吴村吴氏始迁祖。初居淮上一一时高宗南渡,公不欲居都会,拿舟泛苕水,曲折寻其源,抵安吉州南之鱼池乡即所谓鄣吴村者……今吾氏居是村者,皆公之裔也”。 吴氏家族不仅在金华山麓,凭借着丰茂的山林,肥沃的土地站稳了脚跟,而且因鄣吴特殊的地理位置(浙皖边境山区),在宋、元、明数百年间一直处于相对和平安宁的环境,得以繁荣发展,人口鼎盛。据光绪版《孝丰县志》记载:至清咸丰末年,鄣吴村已发展到拥有五六千人之众的大村;更为重要的是,明、清以降,吴氏族人重教之风日盛,——“几分耕耘,几分收获——因而藉科举之阶,跻身仕林者不绝于缕,人材辈出,群星灿烂。最著名的当推明嘉靖朝的“吴氏父子四进士”吴龙、吴麟、吴维岳、吴维京和清乾隆时的藏书家吴五凤等。 由于吴氏族人的惨淡经营,鄣吴村内,小桥流水,牌坊林立;街巷交错,卵石铺地;豪宅台门,鳞次栉比。村外吴氏宗祠,天官墓群,建筑精美肃穆。整个村的规模和声望超过了当时的孝丰县城,……因而“小小孝丰城,大大鄣吴村”的歌谣不胫而走,流传四方。鄣吴村成为安、孝两县乃至整个浙北地区著名的大镇。
<<书香继世,文采风流 >> 吴昌硕出生于鄣吴村世代书香门第,为吴氏二十二世孙。据《吴氏宗谱》记载:其父亲吴辛甲,为清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举人,截取知县,著有《半日村诗稿》。其伯父吴开甲,咸丰辛亥科举人,后署理江西建昌府;其祖父吴渊,为清嘉庆戊午科举人,截取知县,曾任加兴府海盐县教谕,后任孝丰古桃书院山长,著有《天目山房诗稿》;再往上溯,其曾祖吴芳南,高曾祖吴树坦均为国学生。…… 吴辛甲可说是引领吴昌硕艺海泛舟的第一人。他虽有“截取知县”资格,但因素性淡泊,不慕名利,竟至避而不仕,一直赋闲在家,以耕读为生。他在一首题画诗(乐府)中吟道: “……故乡有金麓(金华山别名),结庐聊可谋, 披图一览兮,愿倒骑驴背而从游” “……出山泉清,入山路曲,中有隐吏,寄兹幽躅”。 因吴辛甲不屑敛财,家境相对来说,十分清贫。但吴辛甲不仅性喜吟咏,而且还嗜了金石之学;特别是后者,对吴昌硕的一生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吴昌硕后来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印坛盟主(首任西泠印社社长)是与他很小就在父亲的影响和指导下接触金石学不无关系。 乡里人传说,吴昌硕受其父亲影响,自小即酷爱刻印。但因家贫,无钱购买刻刀、印石,便以铁钉作刀,古砖为石;偶得一石便如获至宝,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经常独处一隅,就着窗前光线刻印,终日不倦;因而同伴们戏称他一个极为女性化的绰号“乡阿姐”,(吴昌硕晚年曾刻一印:“小名乡阿姐”,即证实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据说,吴昌硕左手无名指即是因为小时刻印太专心之故,不小心将手指凿伤,因乡间缺医少药致烂去一截。吴昌硕至老仍念念不忘,经常以此示人。 吴昌硕六岁时即由吴辛甲破蒙,七八岁时便入溪南之吴氏家塾“溪南静室”读书,十二、三岁时还随父亲下田劳动;闲时喜戏牧牛于村头的“柳树窠”。 “溪南静室”在村南隔溪的亭子山下。这所由明代教育家吴松创建的吴氏义塾,奉行“吴氏子弟,不论贫富,皆可入学”的平等教育原则,数百年来培育了以“吴氏四进士”等为代表的一大批优秀人才。吴昌硕对此怀有深厚的感情,曾有多首诗描写到它: “……别墅下溪南,绕屋种松树。 秋空巢鹤归,明月照山路。 下有读书堂,是我旧吟处”(《缶庐诗》) “枯禅相与对,法侣静无哗。 溪上丹砂井,时飞一片霞。”(《红木瓜馆初草》·《溪南静室》) 秀丽的山水,安宁的环境,书香的熏陶,父辈的呵护,少年吴昌硕浸润其间,甘之如饴……
<<渔阳颦鼓动地来>> 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正当吴昌硕十七岁之际,“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场突然发生的战乱结束了他虽清苦但却恬然自得的金色童年,使他过早地开始面对严酷的人生。——一支太平天国军队,攻陷湖州后,经广德间道安、孝两县,南下杭州,在鄣吴村附近遇到了清军与地主民团的顽强狙击。由于双方旗鼓相当,相持不下,因而战争异常惨烈而持久。半年之久的鏖战,使村子成为一片焦土;加上随之而来的瘟疫、饥荒,百姓不是死难,即是逃亡,更使这个浙北山区少有的大村几乎成了无人区。吴昌硕在一首诗中回忆道: “在昔罗烽火,乡间一焦土。 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缶庐诗》卷一) 吴昌硕一家也难以幸免。他的祖母严氏,母亲万氏,弟祥卿,聘妻章氏、妹(佚名)等先后死于这次战乱。他和父亲吴辛甲幸而及时躲入深山(西亩石仓坞)才得以大难不死。期间,他们“有家归不得”,只好展转流浪浙、皖、鄂等地,以乞讨,佣工度日;数次险遭不测,并尝尽了人间辛酸。直到五年后的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太平军退出安吉、孝丰地区,父子俩才返回故里。这时,故里已是一片废墟,家人俱已死难;田园又已荒芜。父子俩只得垦荒度日,过着悲惨凄切的生活。 在这里不能不提到吴昌硕和原配章氏夫人哀怨而短暂的初次婚姻。 战前,吴辛甲曾为吴昌硕说了一门亲事。姑娘姓章,是安吉过山人氏。战争一开始,为求乱世中的安全,章氏父母即将已聘未婚的女儿先期送到夫家居住。章氏姑娘眉清目秀,贤慧机敏,颇得家人喜欢,和吴昌硕亦十分融洽、亲密。当吴辛甲携吴昌硕出门避难之时,曾极力主张全家人弃家出逃,但严氏、万氏因小脚之故坚决不肯: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门口。昌硕父子见劝说无效,只得含泪告别亲人,离家远避。两年以后,局势稍定。在流浪途中与父亲走散的吴昌硕心急火燎地回到故里,看望亲人。谁知,却单单不见章氏姑娘倩影。万氏夫人只得以实相告:章氏已于半月前病亡;死时因无棺木装殓,只是托人草草埋葬于院中桂花树下。吴昌硕悲痛不已,正想买棺将章氏重新安葬,无奈乱兵又来村子骚扰,只得强按悲痛,又仓促出走。 公元1864年,战乱结束,时局趋于稳定。吴昌硕父子俩一同返回故里。他拿起锄头到桂花树下挖掘章氏遗骸,谁知挖遍院子,竟一无所获。他因此而大病一场,只好为章氏立了一块神主牌位,以供四时祭祀;又到屋后凤麟山上择地筑坟,将章氏生前衣物葬入,暗暗立下誓言:“生不能与你同衾枕,死必与之同坟穴!”——这埋有章氏遗物的坟冢即是著名的吴昌硕“衣冠冢”。 二十年后(1884年)九月的一天夜里,当时客寓苏州的吴昌硕忽然梦见了章氏夫人,不禁心碎欲绝。醒后,他百感交集,提笔写下了著名的《感梦》一诗: “秋眠怀旧事,吴天不肯曙。微响动精爽,寒叶落无数。青枫雨冥冥,云黑月未吐。来兮魂之灵,飘忽任烟雾。凉风吹衣袂,徐徐展跬步……相见不疑梦,旧时此荆布。别来千万语,含意苦难诉……”(节选自《缶庐诗》卷二) 后来,他觉得意犹未尽,便又治印一方,文曰:“明月前身”;边款刻有章氏夫人的背面像。从此之后,这方凝结了吴昌硕深深思念之情的著名印稿,一直伴随着他的艺术创作,在他诸多精湛的作品上频频出现。 1927年吴昌硕病逝于上海;1932年余杭超山吴昌硕墓竣工。其后裔遵照先人遗嘱将施夫人灵榇和章氏夫人神主由故乡凤麟山的“衣冠冢”移往超山合葬,终于实践了吴昌硕当年的誓愿。
<<十年一觉芜园梦 >> 1865年,吴昌硕二十二岁时,吴辛甲经人介绍娶晓墅杨氏为继室,总算在战后重建了一个完整家庭。是年,举家迁往安吉桃花渡(原安吉县城)。可是,那里同样遭受过战争的洗劫,不复当年繁华,照样是“寂寞山城隅,地偏荆棒长”(《缶庐诗》、《芜园图自题》的荒凉景象。为了活命,父子俩“赤手把长 ,种竹开茅堂”用汗水开垦了半亩多地,造起了几间茅屋,总算有了个“窠”。吴昌硕把园子称为“芜园”,把自己的书斋名为“朴巢”,称自己简陋的楼屋为“篆云楼”。父子俩继续过着艰苦的耕读生涯。 次年,(1865年)安吉县补考咸丰庚申(1860年)科的秀才,吴昌硕仓促应试,竟侥幸考中。因是年为同治四年,他便戏刻一印:“同治童生咸丰秀才”以记其事。此次应试是吴昌硕科举场上的第一次应试,亦是最后的一次。自后,他便不再着意于功名,而是边耕作一边潜心于自己的艺术爱好。 芜园在吴昌硕的艺术道路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在这里他在吴辛甲的指导下继续专心学习治印,同时还结识了当地许多饱学之士,如施旭臣、朱正初、潘芝畦等人;向他们学习诗、书法和绘画。他们经常在芜园诗酒唱和切磋艺事,久之遂成为密友。当年的芜园经过吴昌硕父子俩的惨淡经营,初具规模,充满了诗情画意: “当年旧物仍我家,青青者芜黄菊花。 屈疆亦有老梅树,空山白云樘槎桠”(《缶庐诗》) 芜园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却充满了生机和乐趣:他在这里学诗、学书、学画和钻研金石之学;他在这里从师会友,兼收并蓄,海纳百川,艺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1870年,吴昌硕将自己五年来所刻印稿一百零三方结集出版,题为《朴巢印存》,施旭臣为之作序。这是吴昌硕篆刻的发轫之作,汇聚了他早年在篆刻艺术上探索的初步成果。《朴巢印存》的存世,对于后来吴昌硕研究者来说,无疑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资料。 1868年,吴辛甲病逝,归葬鄣吴村缪家坞(今鄣吴镇玉华村)享年四十八岁。对此,吴昌硕伤心不已,萌发了出游的想法。当年,他“负笈杭城”,到西子湖畔,孤山脚下的诂经精舍,投经学大师俞樾门下学习辞章和训诂之学,达一年余。这第一次游学为他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基础。回乡后他便以教私塾和替人代笔为生,人称“芗圃先生”。 1873年,吴昌硕29岁时,一根红丝绳将他和湖州菱湖镇施氏拴在了一起。 施氏夫人名酒,字季仙,菱湖望族。自小读书知礼,由于门第影响,她的眼界颇高,以至婚事蹉跎,年已二十五岁还待字闺中。施夫人父亲名绶,贡生出身,善诗文,当时在安吉县衙里当幕僚。由于好友施旭臣的介绍,施绶极为赏识吴昌硕的才能和人品。尽管他当时已年近而立,且家境清苦,但还是毅然将爱女许配于他。 施夫人婚后不但全力操持家务,成为吴昌硕的贤内助,而且还是他诗作和印作的第一个读者,伉俪情深,可见一斑。 1872年同时也是吴昌硕告别芜园结束故乡安吉生活的一年。婚后不久,他又再度负笈出游,先后展转杭州、苏州、湖州、上海等地,寻师拜友。结识了陆心源、杨见山、吴云、任伯年、吴大澄等名家,他的艺术探索再次跃上了新的台阶。而芜园,则是他艺海启航的起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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