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做清明不?(散文)
门上的大红春联尚未褪色,一年一度清明节又将到来!“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海外游子们从全世界各个角落、“外出干部”们从各大中小城市,带着肃穆的表情、带着虔诚的心情、带着对家乡的眷恋,开着汽车、坐上公汽、登上轮船,挤进火车,一齐奔回故乡! 岁月悠悠,红尘滚滚,大凡在外的游子,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老乡见老乡,常见的问候话是“清明回家(故乡)吗?”,海南方言便是“回屋做清明不?”。 对于这些游子来说,不管故乡当年给他的是饥饿还是贫穷?是屈辱还是无奈?在异国他乡,在年青力壮时,生存的目标占据生活的一切空间。可每当清明时节,游子们心中便涌起一股浓浓的乡愁、乡恋、乡思,使人意夺神摇,使人“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当他一旦在城市与农村的夹缝中喘了一口气或是双鬓染霜事业有成时,则是“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笔者九六年到新加坡探亲,无论是在乡友聚会还是与亲友见面时,听到的频率最高、也最拨动我的心弦的话便是:“回屋(即老家)做清明不?”(海南过任何节日,不叫“过”而是叫“做”,如做年、做端阳节等。而“屋”不只是限定于房屋,也可广指村庄、故乡)。 中国最传统最隆重的节日是春节,但春节体现在文化层次、物质层次上,而清明则是体现在精神层次上。对于海南人来说,无论是海外游子还是国内游子,他们可以不“回屋做年”,但不可以不回来“做清明”。故此,一些地方往往将“乡友聚会、回报乡梓”类活动定在清明节。比如,海南一年一度的“椰子节”定在清明节期间,有其特定意义。 悠悠岁月、朗朗乾坤、茫茫人海,声声琼腔,一句“回屋做清明不?”,便把时间与空间、先人与后人、过去与现在、友情与乡情、他乡与故乡,连接在一起,包容在一起! 在那难得有白米饭、难得有猪肉吃的年代里,在我儿时的观念中,“做清明”往往是与“有饭团吃”“有肉吃”联系在一起。因为在清明节的前几天,阿母(家乡一般称母亲为阿母)就买来金银香纸,晚上全家围在一起,迭成元宝状。扫坟的当天,阿母凌晨便起床,煮好白米饭,趁热捋成饭团,将买来的五花肉白煮切成块,蘸上细盐。 太阳当空照,小鸟树上叫,阿母荷锄挑畚箕,带着我和弟弟上路。畚箕中除了饭团、白切肉、开水外,尚有金银元宝、毛笔、红色粉料、镰刀等。 我家坟地有两个地点,一个地方是离家约十来里的祖坟,另一地点离家十多里,那是我祖母的坟墓,因祖母逝于当年“走日本”的逃难途中,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只好就地埋葬。两个地点,两个方向,母子三人只好在同一天内,辗转两个地方扫坟。 春意融融,阳光明媚,我们姐弟就象刚出笼的小鸟,一路上追遂,一路嬉笑打闹,一路寻找路边或干涩或酸甜的野果!还没走多远,弟弟就问阿母:“阿母!什么时候才吃饭团呀?”,阿母答道:“肚子饿了才吃!”。过了一会儿,弟弟就嚷道:“阿母!我肚子已经饿了!”阿母只好哄他:“等扫完一个地方的坟再吃!” 到了坟地,阿母用镰刀一一劈去各个坟墓上长出的密密匝匝的小灌木,用锄头锄去坟墓周围杂乱的青草,接着用畚箕挑来泥土,将坟墓一一培高,再挖来两块园形的土块置于坟墓的顶部,中间夹上一张大红纸……,我呢,则手拿毛笔,蘸上红粉,半蹲半跪地填写碑文,弟弟则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玩。 当三柱清香袅袅而升,当地上的冥纸在清风的吹拂下,象黑蝴蝶似飞舞时,当阿母喊弟弟给各个坟墓三跪九叩头时,转头才发现弟弟已偷偷拿了饭团、猪肉,躲在灌木丛中大朵快颐呢! 每年扫祖母坟时,阿母总要跟我们讲有关祖父“年年扫坟、年年扫错坟”的故事。那时,父亲三兄弟都在新加坡谋生,阿母还没过门。每年清明节,祖父都由祖母的哥哥陪同,给祖母扫坟。而每次扫坟时,都由内兄照碑文一笔一划地填碑文。直到有一年,扫完坟,祖父在周围溜达,看到附近有一坟墓,年久失扫,杂树丛生,于是走了过去,说:“这是谁家的坟墓啊?”一看立碑人,认出自己的名字,便捶胸顿足:“天哪!这两个睁眼瞎!年年扫坟、年年扫错坟!” 沧海桑田,如今,在故乡,扫坟的仪式不变,但扫坟的人文景观已发生巨大。昔日崎岖的山村小道已是平坦宽阔的汽车道,扫坟的人流中有骑单车的、有骑摩托车的,也有全家租一辆乡下称“三脚猫”的农用车的,城里、海外归来者则包租一辆面包车,全家老少浩浩荡荡地奔向青山绿水、奔向田园山野;大车小车上大包小包的,包里有烤乳猪、面包、火腿肠、饼干、易拉罐饮料、矿泉水、时令水果等。扫完坟,把塑料布往地上一铺,就着新鲜的山野之风,伴着静寂的山林,家庭野餐便开始了! 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便多了一份深沉,多了一份对生活的思考,也多了一份对清明节的理解!这种理解,自然不再是儿时物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理解了! 清明拜祭祖先并非迷信行为,也并非中国所特有,就象很多民族的图腾崇拜一样,逾越千古,代代传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国的清明节与西方的复活节相似。西方国家的人们都在复活节这天,凭吊自己的先人。在美加,广阔的坟园就象美丽的公园一样,绿草如茵,树木婆娑,墓碑林立,只不过他们凭吊的方式不是上供猪、鸡、鸭肉或水果、点燃金银元宝,而是在先人墓前轻轻摆上一束束鲜花,以寄托哀思与追念。这种寄托,是在心灵深处,重现那一幕幕由欢与乐、痛与悲、生与死所组成的如烟往事,由此历史上也有不少文人墨客凄凉悲戚的挽诗佳作流芳于世,其中最有文字感染力、最有情感冲击力的是苏轼的悼亡妻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帷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还有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著名诗句:“乡愁是小小的坟墓,母亲在里面,我在外面……”。 尽管我也曾读过圣经、佛经,并对宇宙中可能存在有超人类的大智慧,充满热切的期望与朦胧的敬畏,但我不相信冥冥当中有什么庇护万民、法力无边的主宰,也不相信子孙的虔诚祭拜,九泉之下的“公婆父母”就能保佑一切。要不,人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苦难、灾难、与邪恶?人的一生还有如此之多的坎坷不平?年年岁岁扫坟,岁岁年年祭祖,而家家仍有一部难念的经呢?那些彩票迷们不知瞌了多少的头,也不见几个中大彩?那些赌徒们不知烧了多少香,照样赌债如山、债主堵门? 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时至如今,除了通过扫坟,寄托后人的悼念与哀思外,清明节已被注入新的内涵—— 其一、是作为一种怀旧活动。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这一切,都可勾起游子的乡情、乡恋、乡思、乡愁,撩起对往事或甘甜或苦涩的回忆。 其二、是作为一种寻根问祖的活动。那些白发人带着黑发人,穿梭于青山绿水之中,卷入扫坟人流里,带着一脸的肃穆和虔诚,在先人的坟墓前,痛说一番家史家谱,让“家族树根”深深地植入后代的心灵上。 其三、是做为一种全家踏青出游活动。对于身居繁华、喧哗的闹市,住在水泥森林里的人们来说,趁清明春暖花开时节,扑向大自然,置身于宁静的山野、美丽的田园中,让浮燥、疲惫的心灵稍作休息,尽情享受一下山水之秀、自然之美、宁静之趣! (本文曾发表于《海南日报》2000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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