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病危之后，愈更感到健康的可贵和生活的精彩。

    退休以来，我和老伴唐禹民医生成了半个旅游家，背着行囊，带着一大堆药瓶，相携相扶，抓紧还跑得动的时光，踏上了黄昏的最后旅程，游历了不少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名山大川。

    有老友问：“你心脏放了两个支架，老伴又有哮喘病，怎么越跑越来劲了？”我笑答：“生命在于运动嘛。这或许可叫做‘浪漫疗法’吧？”的确，旅游观光，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更是一种精神世界的高尚探索。不但锻炼了身体，增强了生命活力，也开阔了视野和胸襟，大大丰富了我们晚年的生活趣味和感情色彩。

    我们常把游山玩水和探亲访友相结合，把瞻仰名胜古迹和问祖寻根相结合，沿着记忆的曲径，去踏寻走过的足迹（四川话叫“收脚板印”），重新点燃了许多记忆中已渐消失的亮点。

    我们曾满怀纯真的好奇，在我出生地南京和她问世的汉口街巷，茫无目的地游荡，妄图追索自己初到人世的第一声婴啼；我们在山城重庆的浓雾中，手牵着手，穿过正在拆迁的废墟，苦苦寻觅童年的故居，竟然找到了她家后门口抗战时躲警报的防空洞！我们爬上即将淘汰的母校危楼，回顾高中同窗时迎接解放的激情岁月；我们在沈阳中国医大黄昏的校园，挽臂徘徊，重温当年我从朝鲜前线归来，在那里和她邂逅相逢的初恋情缘；我们在春城昆明的金马牌坊前，回味登记结婚的青春“蜜月”，在旅伴们的祝福声中，拍下了“金婚”的合影。我们还在那风雪中曾跨过的鸭绿江断桥前，遥望远去的战争烽烟；在下放垦荒劳动的北仑河畔，访问共度饥荒的老住户。同声唱着难忘的老歌，去北京和张家界，参加幸存战友的聚会；在兵马俑的大本营古城西安，拜会了老部队的首长和战友；从北京驱车数百公里，去河北农村探望我入伍时的第一个上级……

    当然，在无数感情丰收的喜悦之外，也常有怅惘和遗憾。不止一次，我们偶尔欣喜地和阔别多年的老战友取得了联系，匆匆的旅途中却来不及登门看望。待到下次再到那个城市，却已人去楼空，只见到了他们微笑的遗照和哭肿眼泡的遗孀。

    生命的“倒计时”，催促我们加快赶路的脚步。

    想不到，古稀之年两次圆梦的“寻根之旅”，会给我们的心灵带来如此意外的滋润和强烈震撼！

    去年仲夏，我们在成都探访了老同学和畅游了九寨沟、都江堰后，冒着高温酷暑，挤上没有空调（甚至没有开水供应）的慢车，坐了十多个小时，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我的祖籍贵州水城（即六盘水市）。

    父亲出生在这个黔西北偏远山乡的小镇场坝。青年时离家报考勤工俭学，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矿冶系，成为我国最早的钢铁专家。抗日烽火燃起的时候，他任上海钢铁厂厂长，临危受命，率领爱国职工，冒着敌机的轰炸，把工厂辗转搬迁到重庆，建成了后方最大的支前钢铁基地……他是抗战胜利前夕积劳成疾，在岗位上伏案而逝的。至死没有再回过老家。重庆钢铁集团总公司，把他作为建厂创始人，在烈士碑旁给他立了墓碑，纪念他抗战支前的历史功绩。

    踏上陌生而久仰的故土，读着地方志里缅怀父亲张连科的文章，我心里隐隐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尽管在那里已认不得什么亲族故旧，但走在父亲出生的小乡场街上，我却感到了一种故乡神秘的温馨；仿佛每个乡亲都是那么面熟，每声乡音都是那么悦耳和亲切。蹲在小摊铺边，吃了一个香喷喷的烤土豆和一碗撒了芝麻的凉粉（这都是父亲儿时爱吃的家乡味），更感到了一种润透心腑的乡土气息，如同看见当年父亲背着斗笠，穿着草鞋，啃着烤土豆，步行千里去省城赶考的情景，使我豁然领悟到了许多做人做事的朴素情理……

    今年秋高气爽的时节，我和老伴到北京探亲和参观了奥运“鸟巢”后，终于飞回她锦绣江南的老家宁波，实现了寻根祭祖的宿愿。

    过去，老伴只隐约知道祖父唐爱陆是个爱国人士，去世时她才十来岁，所以印象早已淡漠，连张像片也没留下。这次行前查看网上，才恍然仰见了这位爱国老人尊敬的遗容，得知了许多他爱国爱民和抗战救亡的感人事迹。宁波经济技术开发区，特地把他早年捐资创办的蔚斗小学旧址辟为纪念馆，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还为这位远近流芳的“抗日爱国志士”塑立了半身铜像和纪念碑。

    碑文曰：“先生早年随孙中山先生参加北伐战争，武昌起义中任军需工作。一九一二年为抵制日货，在汉口筹建第一家国货公司……先生致力于民主革命，支持二七大罢工施洋烈士，被军伐迫害后愤然回归故里，开展教育救国，创办蔚斗小学，致力培养救国人才……日寇侵入浙东，先生发起救亡运动，兼任抗日自卫委员会副主任，全面开展救亡工作。募捐赈济，开仓施米……设立难童教养所，收容流浪孤儿……先生一生爱国爱家，克己奉公，造福乡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深为海内外所称颂。”

    望着墓碑上肃然镌刻的“碧山绿水祭忠魂，苍松翠柏青常在”几个大字，我和老伴一面崇敬地向英灵深深鞠躬致敬，一面在心里愧疚地暗暗说：“英雄的爷爷，我们来迟了！……”

    戚家山林海起伏的松涛和东海浩荡的潮声，在山海之间悲壮地交响。我们好像又听见了蔚斗小学的孩子们在用清脆的童音，深情地唱着先辈留下的那支《毕业歌》：

    熏风习习野荷香，离别本寻常；

    骊歌一曲送君去，愿君莫相忘。

    良师教训良友意，千万言一语详：

    此去各自努力，为国争光！……

    我们的眼睛开始湿润，禁不住又回想起了黄河壶口瀑布气势如雷的轰鸣，她似乎在代表炎黄子孙向先烈大声发誓：“中华民族自强不息，顽强抗争的伟大精神，一定会前赴后继地永远传承下去！”

    这次旅游，为我们多彩的黄昏之旅，画下了一个闪光的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