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作者:吴晓阳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9/23 16:18:56  文章录入:吴晓阳  责任编辑:吴卫东
 
 

我的父亲(写于2011年父亲节)


   
我知道,今天是父亲节。

    但是,我的父亲已经埋骨九泉。我想念我的父亲,我想倾尽我全部的情感呼喊他,我想跪在他的面前,让他抚摸一下我鬓角的白发……但是,这,已经没有可能了。     
   
我的父亲一生历尽苦难,历尽坎坷。     
   
父亲三岁那年,我的祖父参加了红军,从此转战于安徽、湖北,在父亲七岁那年,就阵亡于湖北英山。父亲、母亲(我的母亲是童养媳)跟着祖母,远离家乡,沿门乞讨。那时反动武装甚多,有国民党正规军,有自卫团,有猎虎队。我的曾祖讳步青。反动武装来我家清剿时,总是嚷着:抓到吴步青,熬油点天灯;抓到吴步青的儿和孙,斩草又除根!曾祖父腿脚不便,房下侄儿们让曾祖躺进棺材,抬到江南的彭泽避难。曾祖母在家留守,遭猎虎队毒打,九死一生。祖母带着我的父母,乞讨时还得隐姓埋名,住破庙,住村坛,时时露宿街头。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以后,才敢回到家乡。 
   
回到家乡又能如何?孤儿寡母,受尽欺凌。父亲还不到十二岁,母亲年纪稍大,两人下地干活,祖母则给人家纳鞋底、洗衣服、舂米磨麦,艰难度日。就这样苦苦支撑至解放。 
   
按照常理,解放了,烈士家属,应该过上好日子;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完全如此。土改时,政府追认祖父为烈士,发给800斤大米,颁发了北方老根据地访问南方老根据地证章。父亲参加民兵,任民兵中队长;合作化运动中,又先后担任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后来又任大队书记。但那时候运动多,1959年,像大多数担任领导职务的基层干部一样,我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罪人,成为大跃进中诸多错误的责任人。批斗,抄家,集体拘禁。直到两年之后方才平反。我还清楚地记得,平反时工作队把抄家时抄去的衣服鞋袜清退归还我家的情景。那些清退归还的衣服早已被穿旧穿破,鞋袜更是无法再穿;但父亲全都接收过来。我当时很不理解;现在知道,父亲并不稀罕这些破衣烂衫,他追求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
   
但是,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又一次成为冲击的对象。这次是说我祖父的烈士是假的。一批革命分子,上蹿下跳,写信给徐向前,写信给吕正操,要徐老、吕老证明我祖父是因为叛变革命遭枪决。这一次一闹又是两年;两年后又是平反。 
   
从祖父1928年参加革命,到追认为烈士,再到1968革命分子说他是叛徒,最后到1971年平反,整个就像一场喜剧。时隔40多年,与祖父同龄的人多已作古,而另一些比祖父后出生数十年的人,却站出来指证他是假烈士。历史开了我祖父一个天大的玩笑,同时也深深的伤害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员,在最看不到光明的时候,他也从未怀疑过党的正确。在他的心里,党是正确的,但他自身的冤枉也千真万确。这就造成父亲思想深处的迷惘。为什么国民党抄过的家,共产党还要再抄一次?为什么自己按照上级领导指示办事,却要承担该由上级领导承担的责任?退一万步,就算上一代是假烈士,难道还要自己这一代来承担罪过吗?这些翻来覆去的折腾,这些他怎么也摆脱不了的迷惘,严重地伤害了父亲的健康。他常常一个人深夜抽烟,然后是支气管炎,然后是肺气肿。58岁那年,他就早早的离开了那个喧嚣的世界。 
   
父亲去世时我不在身边,等我回到老家,父亲已经静静的躺在临时借来的棺材里。他嘴唇紧闭,眼睛却若合若开。那是1985年正月,寒风刺骨。我跪在棺材前面,百年老屋的冰凉而潮湿的地面刺激着我患有关节炎的膝盖,痛的钻心。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我又一次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堂兄堂弟们把我扶到房里,扶到床上,整整一宿,我都在钻心的疼痛中一动没动。昏暗的灯光伴着冬夜的寂静,隔壁母亲的抽泣比嚎啕大哭更让我心痛。我在双重的痛苦中睁着双眼,眼前老是晃动着父亲若合若开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父亲是想向我暗示什么?从那天晚上到今天,我始终没能想出个结果。 
   
父亲去世已经26年。26年,9500多天,但我回想起来却有如昨日。父亲出殡的那天,凌晨五点,我跪在地上,跪在出力”(我们家乡把抬棺材出殡叫出力)的兄弟叔侄面前,双手捧着10双草绿的力士鞋,10条白色毛巾,拜请他们沿途小心,不要惊吓了一个一辈子受尽了太多惊吓和委屈的老人。那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满眼热泪,忍不住痛哭失声。 
   
此刻,泪水又一次溢出我的眼眶。父亲,我虔诚地祷告人的灵魂能独立存在,那样,我就终有一天能再见到您,还有我的母亲、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和所有已经故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