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旦说谱 (2007 01 17)
我是庚午的,今年76。丙午年子,就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一年,好多学生到姓上来闹革命,要灭四旧,这个谱就是四旧。当时抓阶级斗争,村里的人都要去,谁不去谁就要受批斗,成了反革命可不是好玩的事。我家里是贫农,家里几代都没有钱,没饿死就是好事,我家里根本不会有四旧,我从未上过学,不认识字,所以我身上也没有四旧,有文化的人就有四旧。 那时间大队组织治安队,我家里硬,我也参加了治安队,学生司令叫坏蛋分子拿谱拿出来,交到大队来,要拿去烧掉,为什么要烧掉谱呢? 第一是谱搞宗族,那不行,宗族份子不听大队的话,不服从领导。宗族还会打架,不利于团结。现在天下贫农是一家,不管张三、李四只要是贫农下中农,受苦的人都是一家人。谱跟我们唱对台戏,这个就不行。 第二是谱里面有迷信,谱里有菩萨,小孩生了病也去求菩萨,大人生了病也去求菩萨,天不下雨也去求菩萨,求来求去,病了的要死照样死,天干要干杀禾,要饿死人,照样要饿杀人,求菩萨也不灵。菩萨不是木的就是泥巴做的,红卫兵用烟筒到菩萨脑袋上敲几下,他也要受,红卫兵活得还是很好,没病没痛。 第三呢,谱里面有很多私人的田、地、园、塘,现在解放了,土地都是国家的,贫下中农都分了田,要是谱还留着的话,以后这些田地还会有麻烦,这田地有麻烦的事可是会打死人的事。 第四呢,就是谱里面还有很多官,这解放前的官都是贪官,或者是财主,贪官和财主都不是好人,别人的谱记了财主和贪官还要好些,如果我们的祖宗也做了贪官,那我们也不硬,也要受批挨斗,烧了谱,免得以后麻烦。 这第五呢,就是谱里面画了高楼大厦,还有祠堂。解放前住几层楼的都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就是资本家、地主。祠堂里面烧香点蜡烛,磕头下跪,寡妇不准嫁,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现在祠堂拿给孤老住,着火烧了房子的人住,这也不要谱。 第六嘛,谱里面这个过继,那个顶替,没崽的有家产不能拿给服待好的人,非要拿给侄子,侄子好的还好,碰到是只懒鬼是,又卖田又卖地。侄子多又打起架来了,这都是谱上的规矩订得不好,没有了谱就好讲得多了。 学生司令一讲,大队治安、还有造反派就吩咐有谱的人赶快把谱交到大队来,一时间,大队里堆了好多谱,好大一本,起码有一小四轮拖拉机。大队里面有谱,还有最高指示,为了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就要派人守夜,我年纪大,当时也有三十来岁,因为白天我要劳动,我就自愿守夜晚,这守夜就是一个说法,还有鬼会来破坏,还不是坐一会,歇个脚,抽几袋烟,就去睡,只要每天给我记工分,守一年也没问题,还是革命的积极份子。 我是十几岁就抽旱烟的,这烟筒换了好几根。有天守夜,我的媒纸简用完了,这里烟还没抽足瘾,本想回家去拿纸媒,刚碰外面在下雨,我就懒得回去拿,想想这谱也是纸做的,还是棉纸,肯定能做媒纸点烟,我到西间里顺手拿了一本谱,揭了面子上脏的一页,撕一页下来就卷了一个纸筒,除了一呼一吹不得燃之外,点烟一样的用,不会熄。 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翻着谱,这也不知是那一姓上的谱,字我是不认得,但菩萨几图我能看,有山、有水、有树、有坟、有屋、有田地、还有一溜很多戴官帽的大官,大官小官我是认得的,因为戏里面看得多,大小的官帽子和那会晃动的帽带各有不同。 翻来翻去,忽然其中一个官的眼珠子动了起来,我赶紧一缩,把烟筒藏到身后,我怕那官看我抽烟会以为我也很有钱。那谱上的官先是看着我,好象有一点认识我的样子,有好一阵子,官脸上有了一点笑意,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好象是对我还满意的样子,就又恢复了原样。 我睁大眼睛又看了很久,那官再也没动静,不过脸上一直有笑的样子,记得刚翻到这个官的时候,他并没有笑。 那晚上睡得有点头懵,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回想昨夜好象做了一个梦,就是那个官把我叫到一个很亮的屋里,对我说,‘乌旦,你家里几代都很穷,是因为时运没到。过个三十年,到你儿子手里,会慢慢好起来的,因为你祖宗还是积了点阴德。不过,你要做好事,凡事要对得起祖宗,不能做没良心的事。’我当时马上就说了,我乌旦虽然没读书,不识字,但良心是放在中间做人,从来没干过对不起人的事,更不要说对不起祖宗。官又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这些谱放在这里,过几天就会被没开蒙的孩子们烧掉了,你看你能留几本就留几本吧,对以后会有好处的’。 第二天我想了很久,管他有用没用,迷信不迷信,我拿几本谱回家去,放在那里,反正谱也不会偷吃我的粮食。傍晚,我用篾箩装了大半担细糠,对人说明天起个早挑到县城去卖,因为每晚都是我守夜就把糠担到大队里。半夜,我把一个箩里的糠倒了大部分到另一个箩里,寻到那本撕了页面子、跟我说了话的官的谱拿出来,放进篾箩里,再把那个箩里的糠又倒回来,连着摇了十几下,估计看不出影迹,就又去睡。 刚睡下来,觉得不对头,这一个官会保佑我,别的官就不会保佑我吗,就是不保佑我,我也可以做点好事,多拿几个官回家去,免得他们受火灾之苦,这些官在世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人。这种事一生也不定做得几回。我到西房里点了洋油灯,选了十几本有官的谱挑出来,拿箩翻来倒去,装了几回。最后还是觉得不合适,那些没有被我拿到的官不是会责怪我吗,干脆拿所有有官的谱都拿出来,放到家里去,叫他们到我家里去避难。我拿那几百本谱翻了一个遍,专拣有官的拿出来,准备全部拿回家去。忽然又一想,明天要是拿去烧的时候,治保主任检查一下,没看到一个有官的图谱,肯定过不了关,于是,我又挑出十来本戴得官帽小一点的谱掺到谱堆里面去,我还对他们说了,不要怪我呵,我保不了那么多。 我问心无愧,这又是做好事,我索性把糠倒到地下,装了一担满的谱回家,不过面上还是用一层糠盖在最上面,以免碰到人看见不好,我把这些官谱全部放在家里那个石头砌的谷仓里面去,用一块青石隔盖着,官在这里面很好,不会霉坏了,因为稻谷全是干了才会放进谷仓。 我回到大队屋里,把那些谱干脆放得东一本西一本,显得没少数一样,这回睡得好,一会儿就天亮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三个儿子都赚了钱,大儿子在云南搞家具,他会做木匠。二儿子做油漆,自己做了屋。三儿子做石匠,早几年就做了屋。我把这些谱拿出来,叫儿子们来看,现在他们都知道是我做了好事,保住了老官的灵魂没被烧掉才会有今天。我叫学堂的老师来看了,这些谱有姓熊的、姓李的、姓张的、姓程的、姓范的、姓周的、姓徐的、姓陈的。最高兴的就是有我们姓吴的,那个对着我笑,叫我做好事的,就是我们吴家的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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