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山海关
崇祯十七年春末一日,渤海湾西岸的辽西走廊,一大队人马行进在宁远至山海关的官道上,由北往南绵延数十里,像一条杂黑色巨蟒沿海岸缓缓蠕动。时值农历三月,北方风沙肆虐季节,“巨蟒”所经之处,尘土腾扬久久不散。队伍里灰影幢幢,人马混杂,数百面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传令官的号令,兵甲碰撞声,间或的马鸣,车轱辘的“咿呀”,车夫的吆喝与风沙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整个部队却是肃然有序。
一面土黄色镶黑牙边,中央绣有红色“吴”字的硕大帅旗在队伍前破路,旗下黑色蒙古骠骑上是一位年方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个子不高孔武硕健,面丰无须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俨然一股尊严神圣之气。他的两旁是副帅杨坤和游击郭云龙,六骑一排的马队紧跟其后。这人便是戌守宁远城屡拒大清军的新晋“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吴三桂,此刻正带领麾下的五万关宁军奉旨前往北京城。
陕西流寇李自成自立为王,由数百万山夫野民组成的大顺军经过十七年的攻城掠池,日前已攻破河北大同和真定,正向京西北的长城居庸关集结。明朝关内军队此时已不堪一击,降的降逃的逃,眼看居庸关就要失守,京城危急,朝廷危急,皇帝危急!崇祯皇帝急急差人飞檄传旨,御封宁远总兵吴三桂为平西伯并命他火速进京勤王。
从宁远至山海关不过二百来里,平日关宁军行军只需二三日,可照眼下这速度,五十来万人的大部队非十来日到达不可。当此万分危急关头,救驾部队却如此拖拖拉拉,令平西伯吴三桂心下焦急,不由得驱马侧出队伍向后望去。风沙里看不清什么,可他知道在几万关宁军后面,是数十万辽民,他们拖家带口,猪马牛羊,锅碗瓢盆,再是一千骑关宁军断后。
皇帝旨意,弃宁远城而退守山海关,同时命他将全城百姓尽数带往山海关,恐清兵鞑子屠城。此番前去救驾,当以最快之速度进京,皇上却如此婆婆妈妈命我带上全城百姓,虽非我愿,却皇命难违,且自己岂能弃城而去,任由鞑子屠杀几十万同生共死的边关士民?若无他们经年援以兵粮马草,单朝廷的供给又如何能维持得我数万关宁军的作战和生存?只是这救驾如救水火,岂容半个时辰的耽搁,唉……
三桂心急,不单恐贻误救驾,父亲吴襄及家人三十几口都在京城,还有宠妾陈圆圆,“秦淮八艳”之一的绝色美人,最为他思念和牵挂,她和他们的安危又将如何?念及至此,吴三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幸甚,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虽得知我弃宁远城退往山海关,却并未前来追杀,看来他们确有招降我吴三桂之诚意。大明江山至此境地,三桂又当如何是好?
大队人马在第十一日的傍晚时分终于临近山海关。许多将士和辽民从未到过山海关,远远望去,但见长城盘曲于北面燕山层层叠叠的峰峦间蜿蜒南下,横断辽西平原直插渤海,落日余晖中,像一条青色长龙伸头入海吸水,十分雄伟和壮观。“这就是老龙头,万里长城最始端啊。”疲惫不堪的人群精神为之一振,欢呼声鹊起。近得山海关镇东门前,关楼巍峨矗立,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四五尺高的白底黑字匾额高悬城楼,上书“天下第一关”,字体遒劲古朴浑厚,和雄伟高耸的山海关城门浑然一体,正可谓“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入城门前,吴三桂唤住身边副将杨坤:“你去看先头部队和山海关士绅们联络得如何,安排好将士们的食宿,休整一晚,补充粮草。明儿除三千铁骑守关,我大军正卯时出发,火速赶往京城勤王。”正待杨坤领命离去,吴三桂又叫住他:“等等,传令这些关外辽民们也暂在城内搭棚安歇,待明儿由他们自奔生路,万不可骚扰关内士民。”
离开山海关的第三日傍晚,吴三桂率军抵达丰润,算下来再需二日便可进京勤王。就在此时,前方探马来报,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百万大顺军已攻陷京城,十九日晨,崇祯帝托孤后,亲手持剑赐死周皇后袁贵妃等妃嫔数人,砍杀长平公主,遂步入煤山自缢身亡。吴三桂一听,犹如大厦既倾,想到携几十万平民进关以致延误救驾,此等荒唐之事自己怎能无责,不觉心下负疚悲凉,仰天长叹道:“此乃天意!我再去京城,岂非白白送死?”随即传令全体将士折返山海关,从长计议。
回到山海关,吴三桂一边巡察关内防务,命兵士修筑老旧城墙,分布武器兵力等,一边召集关内士绅商贾大户商谈募集粮草衣被民工事宜。关城百姓深知居边关必援军,倒也不用多费口舌,只是从士绅口中得知,连年不断的战火,使关内百姓逃离不少,眼下城内仅剩下十几万人口,且已是春末夏初,粮仓几空。外有大清鞑子随时进犯,内有流贼说到就到,即使城内粮草储备丰厚,关城坚似铜墙铁壁,以山海关弹丸之地和关宁军五万之众,难道竟可以抵抗两国各百万军力之夹击?吴三桂着实犯难。想到大清皇帝皇太极向自己示好,想到大舅祖大寿和恩师洪承畴降清后所受的厚待,以及他们言谈中对大清和皇太极的好感,吴三桂竟生出些许投清的念头。可一想到自己几十号家人仍在京城,安危不知生死未卜,特别是陈园园,如此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可否躲得过那些草莽的毒手?他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
不几日,山海关西罗城外有人叫关,原是京城来的一小支人马,带来了大顺皇帝李自成赠送平西伯吴三桂的一千两黄金四万两白银等贵重礼物,说是“赏赐已14余月无军饷之吴部”。面对李自成重金利诱,吴三桂颇为心动:我若降大清,则势必招致清军由山海关大举进犯中原,中原沦为异族统治,我吴三桂必落得个汉奸的千古骂名,想我一生尽力抗击外辱,怎可到头来做出此等卖国之举,尽毁一世英名?闯贼李自成虽灭我大明逼死皇上,可终究是汉族内杠。也不能全怪于他,我大明江山自先帝明太祖朱元璋开朝以来,二百多年江山延绵至今,已是人心堕落腐败盛行,天灾人祸 民不聊生,国家已千疮百孔无以救药,气数已尽矣。改朝换代者非李自成亦必有他人,不如降了他,既可保名节又可保家人,特别是圆圆的性命,还能一如既往抗击倭寇,成就功名。利弊权衡之下,他心中已有了主张。
吴三桂在山海关总兵府设宴接待了李自成的来使,酒宴中,他先谢了李自成的诚意,云自己是前朝之臣,世代食朱家皇帝俸禄,且受先帝恩宠才得今日之功名。承蒙大顺皇帝如此厚爱,三桂感激不尽。只是事出突然,且容三桂三思而定。这千两黄金四万两白银,还劳贵使原数带返,三桂不敢接纳,恐天下人笑三桂为见利忘义之小人耳。
吴三桂婉拒李自成来使,李自成立马又遣人送来千两黄金及万两白银,并带来了吴三桂父亲吴襄的劝降信,表明此礼送给吴三桂本人,仍沿袭前朝名号官衔封赐吴三桂为平西伯和山海关总兵。
吴父信中说道:“君逝父存,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想到父亲早已投降了李自成,吴三桂终于决定“报使于自成,卷甲入朝”,扯旗降了李自成。军中虽有念前朝皇恩不服气者,终究无可奈何。
四月初,吴三桂带领一队精兵前往京城投降。 行前,吴三桂召集全军将士在关内点将台大校场为崇祯皇帝举行了肃穆隆重的祭奠仪式,“恸哭六军俱缟素”,一表对前朝皇帝的忠心,二表投降实属无奈之举,逝者已逝,生者尚需前行。
这一日吴三桂一行到达永平沙河驿,却见官道上挤满了从京城方向来的百姓,布衣中夹杂不少绫罗绸缎,老幼互携,妇孺相扶,人人神色惶急衣履不整,一望即知逃难之人。而与平常难民有别之处,是这人群都几乎两手空空,犹如突遭大难而来不及携带家什细软。
见此情形,吴三桂吩咐身边郭如龙:“听闻大顺军进京以来纪律甚是严明,并不烧杀抢掠城中百姓,为何此时却众多惊慌逃难之人?且唤一人过来询问。”说罢脸上飘过一片阴云,父亲和圆圆他们不会有事罢。正说话间,从逃难的人群里忽蹿出一人拦住去路,将吴三桂胯下坐骑惊得“腾”地竖起了前腿。待他喝住了马定睛一看,原是自己府上的家丁富贵。
只见富贵双膝“噗通”一声跪倒马前不断磕头,泣不成声地说:“总兵大人,我可找到你了,吴家遭大难了!”吴三桂心里“咯噔”一下:“快说别哭,发生何事?”
富贵收住哭声,抽抽搭搭地道出了原委。原来李自成以为进京后会有金山银山等着他们,结果仅从国库等处搜得数百两黄金,失望至极之际便打士绅大户和前朝官僚的主意,命人把他们一家一家地捉去,日夜拷逼苛索财物,不少人已于酷刑下毙命。吴府同遭此劫,不但府邸被搜掠一空,老太爷吴襄也被捉去受到拷打,被逼交出二十万两白银……。
吴三桂怒道:“大顺皇帝如此逼我是何用意?快说我妾圆圆如何了?”
“他们在搜查吴府时,发现了少奶奶,便把她也捉了去,献给刘宗敏作了小妾,现少奶奶已在刘宗敏的大帅府里。”富贵打着哭腔说。
话音未落,只听得吴三桂大叫一声,栽下马来,人已晕死在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吴三桂醒转过来,见自己身处一民宅,众将士正围在身边神色焦虑。恍惚间想起刚才之事,他忽地立起身子,拔出七星宝剑一挥,寒光闪处,“啪”的一声,屋中央的八仙桌已被剁下一角:“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拿笔墨来,待我向老太爷修书一封。”
笔墨铺好后,只见他双眼通红似含泪,毛发直立如细针,怒目圆睁欲眦裂,手握毛笔如持剑。他边念边写,字如牙缝里蹦出一般:“……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但喜吾父奋拳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
写罢,将笔用力掷于地下:“杨将军,差人进京将此信递送我父。我等速速返回山海关。”
吴三桂策马狂奔,犹如离弦之箭,杨坤他们虽亦步亦趋,又如何跟得上怒极之人的步伐,渐渐地便落在后面离他远了。
他盛怒之下修书与父言辞激愤,显是恩断义绝之举,可信中未表之怨愤乃使他心意难平,他又悔又恨:上次离京时若非吴襄百般阻扰,力劝他将圆圆留于府上,圆圆早已随他一同赴了宁远城,此时或正在山海关香闺,低吟浅唱相思之苦,或美酒香箸独依绮户等他执李闯之命返回,何以至今日被刘宗敏那恶贼掳走,沦为草寇贱妾;若非自己对父亲言听计从,先弃圆圆于京城,后降闯贼以图救家人,何以至今日与他决绝,反陷自己于不孝之地。想当年三桂年少时仅带数十家骑,冲入几万鞑子兵阵营抢出父亲,又戌守边关十数年拒外犯屡得皇上嘉奖,他何曾有过不忠不孝之举?如今大明江山尽失,流贼妄登龙庭,自己数次进京却半道上风云生变,既延误了救驾又痛失心爱之人,两度折回终是见不着圆圆,圆圆……,圆圆……
吴三桂喃喃出声念叨爱妾圆圆的名字,已是怒极生悲满脸泪水,泪眼婆娑中尽是圆圆之如花笑靥,圆圆之低目蹙眉;那晚在田畹府上和圆圆之一见钟情,香闺里床第锦被间圆圆之温香软玉,及圆圆身边丑劣不堪的刘宗敏……。不觉间已驱马拐进了道旁一榆树丛,下得马来,抱住一棵树干失声痛哭。
众将士赶将上来,从未见过大帅如此失态,吓得面面相觑,竟无人敢趋步上前相劝。少顷,吴三桂牵着马双眼红肿缓缓步出,神色凝重语调平和道:“杨将军,大丈夫遭此亡国丧家重创,我等已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也。三桂此次重返山海关,定是要和李闯流贼为敌,为当下计,你速派探马出关打探大清军的动静。山海关腹背受敌,危如累卵,我等须尽快作出决断以保关城和百姓安危。”
返回山海关后,吴三桂再次召集山海关士绅商议守城事宜,征集粮草,并征募约四万青壮年边民,派发兵器在演武场日夜操练。同时加紧修复陈年失修的西面城墙,因西面长城和关门面向中原,极少经历攻打,年久失修处颇多而不需几时维护,西罗城甚至出现城基松动塌陷之势。不几日杨坤派出的探马回报,大清国二十万大军在摄政王多尔衮的率领下已出得盛京(今沈阳市,时为大清国首都)占领了宁远城,目前正在城中待命,尚不知是直驱山海关,还是如往年那样,西经蒙古从长城的其他关城或城墙破损处入侵。大清国已得知明朝灭亡,大顺军正在建立新王朝,想趁他们尚未立稳脚跟,破北京附近居庸关而入,围攻北京,但也有可能借大顺军接收山海关之交接关头进犯山海关。同时,京城探马也来报,李自成已得知吴三桂降而复叛,怒极,正举整个京城之兵力,带领权将军刘宗敏,李过,军师宋献策,干儿子李双喜等,押了吴襄和三位明皇子等做人质,亲征山海关。
十五万大顺军正浩浩荡荡向山海关杀来……。
李自成怒极发兵征讨吴三桂,实非己愿。
占领京城不过月余,大顺军从最初纪律严明之军变成劫掠之暴徒,固因粮银供应的短缺,亦有江山稳得后的放任。整个京城弥漫着奢靡混乱之象,上有李自成尽享皇帝三宫六院之艳福,下有将士侵扰良家妇女之纵欲。当此加官封爵,登基大典等建政诸事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忽闻吴三桂降而复叛,犹如在兴头上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原以为招降吴三桂后,有他固守山海关便无鞑子入侵之忧,如今山海关陡生变故,政权尚稳的李自成岂不是立马面临又一场战争?大顺农民军素未与能征善战的大清军铁骑作过战,能否拒清军于关外,他实无把握。想到此,李自成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愈发恨吴三桂之反复无常。
这天,武英殿早朝上,李自成与一干文武大臣们商讨征伐事宜,刘宗敏等权将军们早已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刘宗敏虽有陈圆圆伴随左右,可他毕竟是一介粗鲁武夫,三天不打仗便是手足无处安放,且圆圆的靡靡江南软语,实在不对他家乡悲凉高亢秦腔的胃口,令他颇为扫兴;他对李自成当上皇帝后装腔作势捏拿作态,疏远弟兄们的做法亦颇有微词,担忧长此以往,再无过往兄弟手足间快意恩仇的随和。此时一听有仗打,对李自成的不满也一扫而光。
李自成被宫中一群脂粉包围已久,又终日思索登基大事,打仗似乎颇为遥远,此时被刘宗敏等人的亢奋忽地调动起情绪。他目光炯炯扫视群臣,说道:“此次征伐叛贼吴三桂,我当率领大军亲征,趁鞑子尚未明察动静之前,调动全京城军力速战速决。”刘宗敏听着煞是高兴,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闯王李自成。
群情汹汹然,大军师宋献策却沉默不语似有所思,李自成察之,道:“军师对此次出征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这宋献策虽其貌不扬又黑又矮,本是民间一术士,以占星卜筮为生,精通“奇门遁甲”等“术数”。投身李自成后,他曾于民间散布“十八子主神器”之“神论”,并建议李自成自举义旗之日起,便称号“闯王”,争取大多数民意,此举深得李自成欢心。此后,在宋献策的谋略下,大顺军征战无数,确实无往而不胜,便更受崇尚神鬼预兆的李自成器重。此时李自成见宋献策显非附和,先前的隐忧又涌将上来。
只见宋献策缓缓答道:“臣近日夜观天象,又占卜问卦,迹象显示此次出征不利。非但皇上东征山海关于皇上不利,吴三桂西来犯京亦于吴三桂不利,皇上需三思而行。”顿了顿,接着说:“臣以为,吴三桂出于一时激愤降而复叛,如皇上加以安抚,又其父吴襄及吴府三十几口的身家性命皆于我们掌中,待他冷静下来,定会权衡利弊复降于皇上。况大清国几十万铁骑伺机而动,而我方却对之一无所知,臣不担心吴三桂区区几万关宁军,而是他背后的鞑子兵啊。如相逼太急,以吴三桂出尔反尔之性情,他一怒之下投降大清朝,引清军入关相助于他,那对我朝来说便是,便是……”他本想说“便是灭顶之灾”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便是大大不利。”
宋献策虽市进小民出身,却通晓历史,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特别是亲自打下江山的新皇帝,心高气傲非如从前般礼贤下士愿听真言,是故他现在说话小心谨慎。近几日他确实夜观天象,见有天狼星犯紫微垣之象,这岂非不利,简直是大凶啊。可当此群情激昂之际,他不愿招致皇帝和众人不快,可又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担心。
李自成听罢,低头思索,对于大顺军进京后的腐败堕落现象,他何尝不知,只是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次征伐吴三桂,正好可重振军纪收拢人心。对吴三桂确实最好收降,但如不发兵加压,仅再派使者效果甚微。于是他说道:“军师可不必担忧清军,我们带上吴襄及所俘明皇子,十五万大军明天一早便出发,做好两种准备,收降固然是好,如那吴三桂不降,我们便一举歼灭他,速去速回,谅鞑子来不及动作。”
宋献策本欲劝李自成不必亲征,见此情形只得作罢,暗地里却是连连叹气。
李自成十五万大顺军浩浩荡荡开赴山海关,却不知前方早已有人飞马而来,半道上迎候自己。
吴三桂得知李自成倾巢而出讨伐自己,震惊之余不免生出一丝后悔:身为统领数万军队的边关大元帅,遭突变之际,非静心应对,却心浮气燥,盛怒之下草草决定,太不智,以至今日将自己逼上绝路。转而又想,自己先已降李闯,而李闯在得知自己进京的情形下,仍然捉了自己的家人,更有刘宗敏掳去陈圆圆,显然他们既无诚意又瞧不起自己,当时如继续进京,恐也凶多吉少。罢,这一天终归要来,与其让他们瓮中捉鳖,不如像今日这样拼个鱼死网破。又念及圆圆,念及她娇弱之躯受刘宗敏那鄙俗草寇的蹂躏,不觉又嫉又恨怒火中烧:圆圆,我堂堂大丈夫,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此番若不能救你于水火,吴三桂从今往后誓不为人。
于是他定下计谋,派出山海关能说会道的士绅,捎上自己的亲笔投降信,前往路上拦住李自成大军乞降,惟愿士绅们能拖延李闯大军到达山海关的时间,拖得一时是一时;另一面则令副官杨坤和游击郭如龙带上自己的亲笔求援信,火速出关去清营求见摄政王多尔衮。虽非我愿,但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我且向多尔衮借兵相助,为先皇复仇,为大明江山复仇,三桂想道。
送出信使,吴三桂开始调兵遣将,谋定大战方略。山海关内外陡然间充斥着临战前紧张忙碌的气氛……。
这边,一路上刘宗敏等将帅意气风发高谈阔论,玩笑之声不绝于耳,李自成却心事重重默默而行。此次发兵,虽如杀鸡用牛刀,心情却非轻松,昨晚宋献策吞吞吐吐的劝阻,显是有话未尽,而对鞑子动静的无知,也令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全无以往出征时必胜之气势。看到身边宋献策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地直视前方,李自成心念一动,问道:
“大军师,依你之见,这吴三桂将是战是降?”
“皇上,依臣愚见,自皇上举义旗以来十七年间,大顺军在皇上率领下征战无数,莫一不是大明军望风披靡。现吴三桂腹背受敌,敌我双方兵力悬殊,且他有家眷在我手中作人质,理应是降。但他从未领略过皇上之神武,更自负于自己连年作战之历练,或轻视于我而作困兽斗也未知。臣想说的是,如他不降,皇上需尽快破山海关拿下吴三桂,谅那山海关也非铜墙铁壁攻不下。若真如臣所担心,吴三桂引来外援……,则皇上不必恋战,当速速撤退为上。”
李自成望了望宋献策,叹口气道:“好,我就依你。”
言谈间,见前方有三人拦道,自报家门为山海关城士绅高选、李友松、谭邃环,受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三桂吴大帅之托,前来乞降,言辞犹为诚恳。
李自成心下高兴,接过吴三桂的乞降书,书中措辞卑微恳切,曰罪臣三桂一时糊涂,做出不智之举,经反复反省,今幡然醒悟,如承蒙大顺皇帝不弃,三桂愿戴罪立功,为大顺皇帝戌守山海关,不惜肝脑涂地。今得知皇上已劳动圣驾前往山海关,臣当拜伏于关城外恭迎圣驾莅临。
李自成顿觉松了一大口气,随即传令放慢行军速度。
又行得一日,忽见另有三骑拦于道上,称有紧急军情要面见闯王。
李自成将来人唤近马前一问,竟又是山海关城士绅名刘泰临,刘台山,董镇庵,捎来总兵吴三桂吴大帅的紧急军情禀报。来人曰,吴大帅经年在关外布有不少耳目,刺探清军情报,近日有探马来报,清军统帅多尔衮亲王探得闯王推延登基大典,亲率大军前往山海关,京城内部军力空虚,即点起十几万大军,前日已离开宁远城,西沿长城向京城进发,按往日情形,似欲破居庸关入京。
李自成听罢,脸色一凛,暗暗惊叫:糟糕!鞑子好厉害!原想趁他们不及反应,速战速决山海关,看来自己对鞑子太一无所知。他们觊觎中原已久,欲于我改朝换代之际趁乱攻入,确是绝好时机。他转向宋献策,问道:
“大军师,你看如何是好?”
得此消息,宋献策也是一愣,这次悬军孤征,本是一赌,如今果然不出所料,鞑子趁虚而入。想到所见天象,不禁心下沉重,他沉吟半晌道:
“皇上不必过虑。依臣愚见,救京城为重,吴三桂既降,山海关暂不去也可。照目前速度计算,我们返京恐已来不及,不如北上密云,半道伏击多尔衮,皇上意下如何?”
旁边刘宗敏等一干武将早已不耐烦,听罢嚷嚷道:
“军师所言极是。以大明军之无能,鞑子犯中原数十年竟不能拿下京城,可见鞑子并非如道听途说般可怕。不如咱们打它一个伏击,让多尔衮尝尝我大顺军之利害。奶奶的,爷爷我早就手痒痒了,拿咱这大铁拳打吴三桂那小跳蚤,不过瘾不过瘾!”
见刘宗敏这般孩儿心性,李自成不禁莞尔一笑,对刘宗敏道:“权将军,这次便让你过过瘾。”
宋献策却似乎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倘若……倘若这情报有假……,”
“军师不必太过多心,即便情报有假,我们只需在路上耽搁得二三日,再往山海关剿吴,仍不为迟,我眼下最担心京城安危,宁信不疑。”李自成接过他的话道。
说罢,传令押上几位士绅作人质,大队人马改道北上,策马往密云方向驰去。
而此时,多尔衮却在宁远城安营数日,观察关内动静,尚未作出西进居庸关或南下山海关的决断,每日里仍外出狩猎,或和随军大臣们商讨关内情势进展,制定谋略,静待时机。
这一日,忽闻来报,吴三桂有信使遣到。多尔衮升帐召见,见俩关宁军将官打扮之人,浑身尘沙,神色极为疲惫焦急,显是长途跋涉甚少歇息。俩人见之双膝跪地,呈上吴三桂亲笔信。此二人正是吴三桂副将杨坤和游击郭云龙。
信中写道:自先帝崇祯皇帝殉国,京城沦陷,父吴襄及家人被俘于流贼李闯,三桂已无国可保无家可卫。三桂不愿降于流寇作不忠不义之人,誓死据守山海关与李闯为敌并伺机为先皇报仇,光复大明江山。今闻李闯率十五万大顺军亲伐我山海关,山海关危矣!三桂无路可走,惶急间不揣冒昧求助于摄政王多尔衮大帅,你我经年交战,素知三桂为人,现乞大清皇帝念及三桂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进京剿贼,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事成,三桂将自黄河以北,割半壁江山于大清朝以作酬谢,绝不食言。惟恳请顺治皇帝允大明皇太子立都于黄河南,大清大明两国永结友好,不再兵戎相见。……
多尔衮闻言大喜。皇太极征战中原二十年之久,山海关近在咫尺,却未敢犯关一步,而是长途跋涉绕道蒙古,固有多重原因,但山海关构造太特殊,令之望而生畏,故不敢造次啊。今竟有山海关总兵愿拱手洞开关门,引我入关,大清历代定中原之大业岂不是指日可待?
想到此处,多尔衮不禁仰天哈哈大笑:“此乃天助我也!”当真是声振屋瓦弥久不绝。
伏于地上的杨坤和郭云龙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半是喜悦半是叫苦不迭。
是夜,多尔衮大帐灯火通明,大清国文臣武将们正商讨援吴入关大计,其中不乏山海关如何之奇巧坚固易守难攻,有诗为证云云等废话。
多尔衮则一边听众人议论,一边思索。得吴三桂求援信,他虽几欲喜极而泣,待冷静下来,却对之起了疑心:吴三桂有勇有谋,却也是反复无常且易冲动之人。这降而复叛之举,焉知他非为博取李闯信任,立功心切而定下的毒计?诱我入关再一举歼灭,好为李闯大顺朝消弭外患。那李闯虽为农民揭竿,十数年来攻城掠池,破大明军如入无人之境,我大清铁骑三攻居庸关而不得,他却一举得手,决非等闲之徒可为。他定是欲趁举国军力仍驻扎于京城时,一鼓作气歼灭我大清军。念及此,又想,从吴三桂邀我兵分几路从中协和西协直入来看,似乎不像有诈。这中协,西协属偏远之处,如想诈我,他当邀我直入山海关,然后紧闭城门瓮中捉鳖。不过如此一来,吴三桂自守东协,说明他仅欲借兵于我而又远拒我于关城……,哼,我岂能坐失这等天赐良机?得,且让我先拖延几日,观事态变化再作定夺。只见他清了清喉咙对众人说:
“三桂求援信倘若属实,机会当真千载难逢,我大清数代皇帝谋求中原之大业当指日可待。定是上天垂怜我数十载艰苦卓绝之努力,亦是先主皇太极在天之灵庇佑顺治幼帝。本王已作出决断,弃西进而开拔山海关,从明日起,各路兵马须加紧筹备粮草辎重事宜,随时听从号令。为稳妥见,本王打算多等几日以察变化。我已料到几日后,吴三桂当另有一封书信到来,届时我等制定详尽入关路线及策略,本王亦会说服吴三桂无条件投降于我大清,再合力剿灭流贼李闯,一举平定中原!”
说到此,多尔衮双目含笑扫视群臣:“本王高兴,明日将如常外出守猎,纵马尽兴。不出几日,我大清朝君臣将尽兴逐鹿中原!”
只听得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喳!”“喳!”之声。
待众人散去后,多尔衮命人取来纸笔,回复吴三桂……。
再说李自成一行,行至密云后,等了大半日哪见鞑子半个人影?虽有被戏弄之恼怒,却也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本欲将六名士绅斩于马下,又想留着或许山海关两军对阵时有用。于是率领大军继续往山海关开拔。
只是如此一来,整整耽搁了一天。令李自成万没料到的是,这仅仅一天的延误终将致他和大顺朝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大清国欲与中原交友久矣,曾屡修书信示好。然大明君臣视我为异族蛮夷而不予理睬。我三度发兵犯关,是欲博取大明朝之重视耳。至今日,我国已强盛如日之初升,我主仁德,定下宏略平定中原内乱,还民于休养生息。今得知流寇灭明,崇祯皇帝惨死,憾为中原之大难矣。平西伯欲孤军抗敌报先皇仇,实乃忠义之臣,可敬可佩。你我经年为敌,此时来信力邀我合力平贼,多尔衮深感荣幸。我当不计前嫌,率仁义之师相助,誓灭流贼,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平西伯亦可率众来归,大清皇帝皇恩浩荡,念大帅之忠义与大功,必晋藩王封故土于你,好令大帅既报国仇又克保身家,子孙万代永享富贵。……”
李自成渐渐逼近山海关,吴三桂如坐针毡,此时终于盼来了多尔衮的回信。多尔衮之言,令吴三桂喜忧参半:想自己棋走险招求助于宿敌,居然得到回应。而多尔衮话中有话颇有迫人之势。好一个可恶的多尔衮,分明是威逼利诱欲乘我之危入主中原。我若不答应,三桂立有灭顶之灾;若答应,只怕是引狼入室,从此中原易主,三桂前功尽弃。这可如何是好?
探马不断来报李自成大军之行踪,眼看过得二三日便会到达山海关。吴三桂愈发寝食不安,思之再三,觉解燃眉之急为上,便提笔给多尔衮再写一封信。
信中说:接睿亲王来信,知大军已在宁远,欲助三桂一臂之力,成全三桂之忠义,令三桂大喜过望;王爷义薄云天,除暴安良,救民于水火,亦令三桂感激不尽。接探马报,李贼已亲率党羽驻扎于永平,不日便来攻城。乞望王爷速速率大军直入山海关,三桂则依王爷计,即派遣精锐于山海关西要塞处,引诱寇贼速来。你我首尾夹攻,逆贼定可擒。还祈王爷檄文告示,令大清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首重安民,财土亦得当服民心。……
吴三桂斟词酌句,避免应承多尔衮迫降之事,却不再提清军从中协、西协进来,而承诺他们直入山海关。多尔衮何等精明之人,一看便知吴三桂求援为真,亦有心来归。此时送去山海关打探虚实的探马也回报,山海关已危在旦夕,迟一天都恐怕坐失良机。
多尔衮即刻传令,同多铎、阿济格等统帅满洲、蒙古八旗之大半,汉军八旗全部等二十万大清军,祭过天地祭过祖宗,鸣炮出征。临走时,多尔衮心念一动,又命带上唯一一架从俄国红毛鬼子手上买来的“红衣大炮”,如吴三桂诈降,便可用红衣大炮轰城。
山海关这边,吴三桂得知多尔衮已发兵来助,便将自己从宁远带来的一架“红衣大炮”架上西罗城,并将山海关原有的,立于东门的两架“红衣大炮”调往西面,严阵以待李自成的大顺军。
崇祯十七年农历四月二十日午时过后,十五万大顺军全数抵达山海关境内,李自成把主帅营设在关城北四五里之遥的红瓦店。这红瓦店位于燕山脚下的一座小山岗下,原是当地一座颇有名气的客栈,因独具一色的红瓦而闻名四方,贩夫走卒,官差边将皆喜在此落脚歇息。李自成命部下设好营帐,埋锅造饭,自己则带领宋献策,刘宗敏,李过等人策马登上小山岗视察周边地形。
小山岗背靠燕山,三面视野开阔,南面是波光粼粼平阔的渤海,东面是从燕山山脉的角山蜿蜒而下的长城,山海关城便立于长城中间,山和海之间开阔的平原上。远远望去,只见关城被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一座青灰色的四方城墙里,墙高数丈,宽丈余,四角和东西边的中间都设有城楼,外则是两丈余宽的护城河绕城一周。西城墙中间的城楼名为“西罗城”,关内来往人员皆由此城门出入。
当年戚继光,袁崇焕等边关抗倭大将修建山海关时,念及一座孤城不足以抵挡清军,便建造了这样一座城中城。皇太极当年不敢孤军犯山海关,除有宁远作前关,山海关之设造最为他顾忌,曰攻打山海关不是破一座关城,却要连破四座关城,这对远道而来的清军极为不利。是故二十年间他不辞路遥绕道蒙古,小股攻打居庸关或毁部分长城而入。李自成对此有所闻,如今一见,山海关果真名不虚传。
小山岗脚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有从燕山流下来的一条河叫石河,顺着山海关西城墙流进渤海。这石河经年洪水泛滥,当地百姓称之为“害河“,却对山海关形成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此时正当初夏,枯水季节,干涸的河床里布满了河卵石,在偏午的阳光下泛着白花花耀眼的光。李自成马鞭一指正前方的河西岸:“果然是个好战场。”
话虽如此,李自成却仍暗暗希望吴三桂如信中所言,率领关宁军将士和山海关士绅跪迎于西罗城外投降大顺朝。这一路上对几位谎报军情的士绅严加审问,皆答自己只是升斗小民受命前来通报,实不知军中事,许是那清军变更了主意等等。这番胡言乱语却给李自成添几分期许:吴三桂即便不想降,忠孝当为他所重,明太子和吴父都为我所俘带同前往,难道他竟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就不怕他们命丧我手?且我大军压境,这小小关城哪怕是铜墙铁壁,竟抵得住我几倍于他的军力的强攻么?……这前往关城打探的前哨也该回来了吧?
心念至此,李自成又往关城望去,因距离太过遥远,看不清西罗城外有何动静。他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无来由地涌起一股焦虑。
无语之际,身边的宋献策突然手指着天上,呼道:“大王,快看天上的太阳!”语气之惊慌急迫,竟忘了称“皇上”。
李自成抬眼望去,只见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薄云霎时布满了整个天空,太阳在它四周的薄云上投下一道巨大的暗七彩光环,有一道弧形的细长白光横穿太阳而过,此时太阳逞暗白色,竟不刺眼。
众将不由得齐声惊呼:“这是什么,有何兆头?”
宋献策滚下马来,伏倒在地:“皇上,这便是传说中的‘白虹贯日’,凶兆,凶兆啊。”
李自成本就忐忑不安,见身经百战一向稳重矜持的宋献策在自己和众将帅面前如此失态,不由大怒:“你、你胡说什么?”当即右手按住剑柄,抽出一半剑来。要知这打仗,最怕的就是阵前军心动摇,此人若非他倚重的军师,只怕已在剑下立成两段。李自成压了压怒气,缓声道:“宋军师莫惊慌,且慢慢道来,何以见‘白虹贯日’如此惊恐?”
宋献策正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不已,他深知此时的李自成已不再是从前的大王,而是天子了,一直都警告自己处处小心,却没想这‘白虹贯日’竟使自己如此害怕,当听到剑出鞘之时,便道自己命已休矣。如今闯王这么一问,他稍稍安稳了一下情绪,说道:
“皇上,愚臣罪该万死,不该如此失态。只是,只是突然见到这‘白虹贯日’,便联想到近日之天象。皇上犹记得臣说过,臣夜夜观天,见有天狼星犯紫微垣之象,曾劝皇上不必东征。臣以为,以为……”
李自成见宋献策犹豫不定,便催道:“军师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宋献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古《战国策·魏策四》有云:‘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 也,白虹贯日。”愚臣以为,这‘天狼星犯紫微垣’和‘白虹贯日’双重天象皆为不祥之兆。以皇上之英明和大顺军之勇武对付吴三桂区区几万前朝败军,我拿下山海关实如囊中取物。可是这天象……,有道是‘天意不可违’,皇上如今贵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臣今冒死进谏,如皇上趁两军尚未交手之际撤回京城,当不失为上着。吴三桂之事,宜从长计议。还望皇上念愚臣忠心耿耿……。”
李自成听着不耐烦,打断宋献策的话:“好了,我知道了,你起来罢。”
刘宗敏等一干将帅虽不信甚么神鬼异兆,但见宋献策这般失魂落魄惹李自成动怒,都颇觉扫兴,一时众人无语。李过则颇为担心地望着李自成,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李自成自从夺得京城后,王者之气陡长,更相信事在人为。以前宋献策神神鬼鬼地出谋划策,确实令他无往而不胜。现在他看来,更像是宋以装神弄鬼来谋取自己对他的策略的信任。所以对宋献策这番话,李自成是将信将疑,何况他还抱有吴三桂投降的念想。
李自成望了望天上,太阳仍被那细细的白光穿过正中,像一道剑气把太阳劈成两半,旁边那轮巨大的光晕则渐渐地化开了去。他收回目光,挥了挥马鞭:“咱们回吧,晚饭后请诸位到我大厅里部署明天之战事……。”
话音未落,离他们所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响起了“轰隆隆”炮弹落地的声音,原来是吴三桂布在西罗城上的两门远程红衣大炮向红瓦店方向开火,向他示威。李自成闻之,不怒反喜:“哈哈,我知当如何做了。宋军师,不必担心,今晚与我共商明日布阵之事罢。”说完,便策马下山。宋献策紧随其后,他知劝说是无用的了,李自成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盛怒之下不杀他,算是对他这位老臣的厚看。
红衣大炮,又名红夷大炮,明朝末年由欧洲传人中国,据说袁崇焕守宁远关时,主要就是用它们对付清军。“宁远之战” -- 一生经历过无数战役,未尝败绩的努尔哈赤,带领着数千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向孤城宁远猛扑而来。而守城者袁崇焕,进士出身,没有指挥过作战,仅以“大炮”为依仗。战争一开始,守方“袁崇焕”的红衣大炮部队即凭借超高攻速优势抢先发动攻击,重创努尔哈赤的骑兵部队,之后又发动火炮攻击对方的连弩兵;一轮炮火下来,就将其打成了残废。最终,袁崇焕取得了全歼努尔哈赤数千军队的完美胜利。
夕阳辉映中,吴三桂独立于西罗城上,远眺红瓦店方向,太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肃穆而庄严。但见那边的小山岗周围,营帐林立,被圈在一堆一堆的人影里;散落于营帐间的灶火吐出绵绵不绝的炊烟,青烟白雾间或传来马嘶声和锅勺碰击声,将士们的盔甲和兵器此处彼处泛着点点碎光,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大顺军果然纪律严明。他不由得把右手搭在了身边的红衣大炮上,想道,此刻如果自己下令开炮,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身边这四千斤重的铜制红衣大炮有丈余长,口径近半尺粗,威力巨大,射程远且命中率高,加上训练有素具有实战经验的守关炮手,定点击中十里之遥的目标当不在话下。它本是架于镇东门城墙上对付清军,此次临时拉过来置于西罗城上。可吴三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优势不能发挥,且不说这西罗城本就比东面城墙单薄,是否承受得起数千斤重的铜炮开火的后坐力和振动力,最当紧的是太子加自己的父亲等人在那边某座营帐里。
多尔衮已在来路上,吴三桂自是大受鼓舞,胆气倍增。李自成在红瓦店的小山岗上视察地形之时,吴三桂则为安稳将士们和城中百姓,已在点将台召集数万军民战前誓师大会。他对先皇之忠诚,对关城军民之义顾,对李自成大逆不道之声讨,以及山海关面临屠城之灾之情势分析,点燃了全城军民同仇敌忾的怒火。群情激昂之际,吴三桂不失时机地宣布,他已召多尔衮大清军前来助阵。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少顷便爆发些不允许在士兵间出现的窃窃私议声。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关城军民震惊万分,要说这大中原,对鞑子有刻骨仇恨者,莫过于这些守关将士和边城士民,如今猛然间听说数十年的宿敌居然来救自己如水火,真比听天方夜谭还荒唐。吴三桂何等人?这一切自然了然于胸,他取出多尔衮亲笔信,表明大清军此番前来为的是为先帝复仇,助大明复朝,决不扰民的承诺。多年交战,边关将士和士民倒也了解皇太极多尔衮,决不是出尔反尔之小人,且大敌当前,避凶趋吉是为上上策,哪容得一番爱国清议。
待众人的情绪安稳下来,吴三桂道:“有道是‘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今山海关生死存亡悬于一线,全城兵民当一心抗敌,我等哀兵只可胜不可败;反观李贼流寇,虽夺得京城,但入城后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实为骄兵败象。有山海关铜墙铁壁作依仗,光复大明之重任全在你我身上,明日一役定胜负,三桂在此泣血叩邀各位与我同赴国难,不灭流寇誓不回!” 说完,吴三桂单膝着地,双手抱拳向校场上数万人致礼。大帅这一番罕见的举动和慷慨的话语,令在场各人顿生悲壮之气。
解除了此后顾之忧,吴三桂对被押于对面阵营里的明太子和父亲担忧起来。几枚红衣炮弹打过去,轰中李自成的指挥营,那是胜券在握,可是自己哪敢如此造次。本来这降而复叛加向清军借兵,就背上了不忠不孝之名,如太子和父亲再死于自己的炮火下,岂不是,岂不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在明天的战斗中,见机行事,派出一支精干骑兵,趁混乱之际,从北翼城冲出,直取李自成大本营,夺回太子和父亲。念及此,心下稍安,可是这战机如何可得?他实无把握,只得暂且放下这番纠结,用力拍了拍红衣大炮,步下城楼沿城墙去检查各岗位准备得如何。
掌灯时分,吴三桂回到总兵府。视察一番,他对自己的将士颇为满意,毕竟是久经阵仗的关宁军,只是明天这场恶战,有多少熟悉的面孔会永久离自己而去?他不由得心痛起来。又想,五万关宁军对阵十几万如狼似虎的大顺军,自己能不能生还也未可知,这一切究竟为何?为何自己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半途而返叫板李自成?这一切难道单是为了圆圆?难道不是因为李自成那厮对前朝官员巧取豪夺,对京城百姓奸淫抢虐?分明不是个明君,我投他何益?且让我借多尔衮之力明日救出太子和父亲,再与他合力剿灭李贼,杀向京城,夺得圆圆归于我怀中。
心念至此,他伸手入怀,从贴胸处掏出了那日分别时圆圆赠与他的香囊。这几日里禅精竭虑思考战事,圆圆已退却一边,此大战即将来临,一切布置停当的当口,对圆圆的思念陡然间如迅猛的朝潮,轰隆隆地涌将上来,撞得他的心口生痛生痛。
从这支绣着殷红梅花的果绿色锦缎香囊里,散发出阵阵似淡犹浓的纯茉莉花香,犹如圆圆在他怀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体香。那日在郭府里与圆圆一见钟情后,虽同裘共眠不过数日,他便已将这才色俱佳的江南女子刻入了骨髓,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半步。没料想父亲吴襄却逼着自己把她留在京城,以致有今日之局面。双手摩挲着香囊,犹如抚摸着圆圆娇媚的脸庞,吴三桂一时陷入了沉思,慢慢地便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恨不得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倾泻数日来的委屈和焦虑,负疚和思念。
恍惚间,圆圆便立在眼前,身着那日离别时的淡紫色裙衫,双目含泪如怨似恨,朱唇微启欲言又止。吴三桂急切地伸出双臂,突然间身子一个趔趄,几乎从椅子上摔倒在地……
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天未亮,石河西岸和山海关内便喧哗起来,集结号角声,点将声,传令声,兵甲碰撞声,此起彼伏。大顺军和关宁军各自趁着夜色,在火把灯笼的映照下排兵布阵。
待天色大白时,吴三桂的迎战大军已出得西罗城,沿石河西岸肃然林立。阵前,是人马皆披铁甲的一千重骑兵,分成二十支小方队一字排开,小方队行列各七骑,一名骑官持令旗立于方队旁;骑兵们手持三眼神铳,身背铁藜箭,腰挎长弓,威风凛凛挺立于马上,着随时击发势;而罩着仅留两个大窟窿眼的铁面具的马头透着诡异和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这,便是号称中华史上五支最强军队之一的“夷丁突骑”。这支突骑均由蒙古人组成,故称为“夷丁”。当年吴三桂十八岁时独领数十家丁冲入后金几万大军中抢出父亲吴襄,那些家丁便是“夷丁突骑”的前身。那一仗既奠定了吴三桂军旅生涯的起点,亦造就了他“孝闻九边,勇冠三军的传奇名声,以至战后他的“忠孝之名,夷夏震慑,四王子亦曰:‘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吴三桂纪略》此语中所说的四王子,就是满清皇帝皇太极)此后十数年的征战中,吴三桂将这支家丁队伍发展成三千手持“三眼神铳”并能马上射击的重骑兵。这“三眼神铳”是为铁火器,外表带刺,远可射击,近可做狼牙棒护身击敌。为便于战场指挥及救急,吴三桂将几十名小方队骑官的姓名各作成小签,置于马靴内,遇紧急情况,便从马靴里抽出一签,按签点将,随叫随到,不得延误。“夷丁突骑”在对大清军的作战中,屡建奇功,名动天下,最为大清军忌惮,亦误导李自成以为吴三桂仅三千关宁铁骑,故不把他放在眼里。
今日,吴三桂以一千“夷丁突骑”布于阵前冲锋,接着是五千手持“三眼火铳”的常规关宁铁骑和五千轻步兵;一千置于城内为第二梯队作下一轮冲锋;一千则自己带于身边,用于战场作机动接应和解围,或瞅准时机,攻入李自成主营帐,救出人质。石河东岸至关城的空地上,则是五千由关城青壮年组成的训练有素的“兵勇”护城。另有五千弓箭手和遁甲兵,十几门小火炮,三门红衣大炮,五六架抛石机以及对付云梯的器械分布于西罗城,北翼城和南翼城的城墙上,其余人等候于城内听令轮番出击。
吴三桂自己则立于西罗城城楼上指挥作战,远远望见红瓦店的小山岗上渐次站了好大一群人,想那黄盖下立于马上的魁梧身影必是闯贼无疑。一见黄盖,吴三桂越发来气:“哼!流贼做起了皇帝梦,今日我大明敕封平西伯、小小宁远总兵吴三桂,定教你梦断山海关。”
李自成立于小山岗上,远眺石河西岸严阵以待的吴三桂大军。吴部阵容不大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阵前的数十支重骑兵方队看似长城般坚不可破;再看山海关城墙上,各种攻防兵器井然有序。
多年来他攻城无数,却是第一次见如此精悍的阵容和先进兵械,不禁暗暗赞叹,心下复起招降之意,如大顺朝能纳得吴三桂,何愁鞑子来犯,于是对左右说道:
“今日之战,我军目的不在全歼吴三桂部,也不在破西罗城。今日之战,如昨晚之既定战术,我军以石河西岸为主战场,示吴三桂以厉害,挫一挫他的锐气。权将军刘宗敏率六万步骑当此大任;李过李将军率一万步骑全力攻打北翼城,这北翼城位于山脚下,易于我方观察城内动静,实为山海关之最薄弱处,争取今日拿下北翼城;我儿双喜带领五千人马随刘将军出击,过得石河后,力攻南翼城,好教吴三桂接应不暇,顾头不顾尾……”顿了顿又说:“昨晚前朝居庸关总兵唐通,已率两万前朝降兵赶往山海关北面的长城九门口关口,堵了吴三桂溃军逃亡之路。如此,吴三桂南临大海,东背鞑子,西面我十万大军,已落入我军之口袋阵,他若不想死,必复降于我大顺。”
言毕,转头向宋献策:“大军师,你看吴三桂阵势如何?”宋献策答道:“皇上,愚臣见吴三桂阵前布有一千重骑兵,是为我大顺军之罕遇。这重骑兵战场上作用不在杀敌,在于冲散阵型,我军此次出征全是轻步骑,一旦阵型被破,士兵便形如一堆烂瓜,任人砍杀无忌。臣建议权将军先派两万人马快速冲出,不必拘泥于阵法,一来减少红衣大炮的杀伤力,二来使吴三桂的重骑兵难以发挥作用,一旦两军交织在一起,再派两万人马冲出,以我军之数量定可胜吴三桂。”
李自成点头称允。待各大帅领命而去至各位就绪,李自成命旗官举旗,传令击鼓。
三通鼓响罢,刘宗敏率两万大军加李过李双喜各五千人马由西向东,从远处向山海关杀来。陡然间,石河西岸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步动如雷,大顺军似洪流滚滚淹过大地,欲将吴三桂区区数千人马瞬间吞没……
大顺军如泥石流般推将过来,其势也汹汹,其声也滔滔。吴三桂于西罗城楼上望之,却哑然失笑。关宁铁骑征战多年,对手均是组织严密阵法井然的关外八旗,第一次见此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冲杀,好笑之余,吴三桂心下陡地涌上锥心的遗憾,我堂堂天朝如何就败在了这般乌合之众手里?念之黯然生悲。心神恍惚间,“泥石流”已进得红衣大炮射程,他才猛然惊醒,决然举起令旗。只听得山崩海啸般的“轰隆”伴着大地和墙垛的晃动,远方灰黑色的“泥石流”中便溅起几朵数丈高、夹杂着点点黑影的巨大烟尘……。
大顺兵未曾领略过红衣大炮之威力,眼见得身边数十上百人顷刻变成残肢断臂,都心下大骇。可裹挟在人流里,谁也退后不得,且大顺军历来军纪严明,不得令不撤退,哪怕战到只剩一人,又有严厉的督军在后,慌乱得片刻便又杀声震天地奔将过来。吴三桂指挥炮手轰了几通,见未曾打乱大顺军的攻势,方知这看似乱糟糟地冲法,实是李自成以人海战术对付红衣大炮的轰击。
随着两军接近,双方投入弓箭手和火器,只听得无数箭头和火铳击发的“呼呼”破空之声,山海之间骤起矢雨和火流星,人仰马翻之声不绝于耳。此时,吴三桂已识破李自成之用意,遂命传令官传令布于阵前的一千重骑作先锋,冲进大顺军,每五十人的小方队各自为战,形成包围圈分割大顺军,轻步骑随后击杀。
“大顺军数倍于我军,非一时战得下来。今日之战,我军当力保关城,不让李贼破城,奋力杀敌之余,却也不作无妄牺牲,各将士当力保自身性命安全和相互支援。”吴三桂下令道。想到多尔衮已在身后,又见李自成竟无攻城重武器,他便不把这仅为轻步骑组成的十五万大军放在眼里,想的不是急于多杀敌方兵员,而是如何保存自家兵力 -- 保存实力,不计一役胜败,是他吴三桂用兵之道和制胜法宝之一。
石河西岸,两军接阵,直杀得山河失色,天日无辉。
大顺军端的是人多,一波一波地涌将上来,楞是铁人铁骑也挡不住无休止的冲杀,二个时辰后,关宁军人马显是体力不支,折损了上百重骑数百其他将士。吴三桂看得心疼,遂命前方人马后撤、城中待命的第二梯队出城接应;大顺军随后追杀至石河中,因卵石遍布河中,冲入河道中的将士们站立不稳,奔势顿缓,后面的将士收脚不住,毫不减速地推涌上来,致使追杀大军一时阻滞在河床里,被关城脚下待阵的两千山海关民兵弓箭手好一顿乱射,城墙上的十几门小火炮也对着石河齐轰。这也是吴三桂的佯败诱敌之计。不到一时半刻,便见石河里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大顺军留下几百具尸体和哀嚎的伤员,退回西岸。而吴三桂第二梯队一千重骑兵加五千轻步骑早已出得西罗城门,借着小火炮和民兵弓箭的掩护,冲过石河,和大顺军开始了第二轮厮杀……。
李自成站在高岗上,战事尽收眼底,不禁赞叹吴三桂果然智勇过人的帅才,攻伐有序,进退有踞,毫不怯于数倍于己之兵力,想着不能胶着过久,必有所突破方可挫吴之锐气,遂命刘宗敏继续于正面战场牵制吴三桂主力,又命攻打北翼城的李过加强攻势,务必在黄昏鸣金收兵前,攻下北翼城。
北翼城。守城将军关宁军副总兵冷允登站在城墙上,见大顺军鼓声大作,李过一马当先率更多人马来攻,接战的关宁军和民兵已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便令城下人等速退回城,并命城墙上小火炮,抛石机和火箭手掩护,大顺军亦以弓箭回击。一时间矢雨火雨交汇,鼓声炮声齐鸣,虽大顺军里中箭中炮中石者无数,却奈何号称“一只虎”的李过勇猛异常,身先士卒不避炮火,大顺军在其率领下冒着火矢石雨丝毫不减攻势。趁城墙上中箭者渐多火力稍减之时,大顺军迅速攻到城下,往城墙抛绳索架云梯。少顷便搭起了十来条云梯,士卒们争涌着往上爬。
守城将士或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力砍云梯绳索,或用丈余长之长叉叉住云梯往外推。云梯带着一梯人往下倒,又打翻地上一片人;弓箭手则不断向爬在云梯最上端的人施放沾了蒿油的火箭,中箭者即刻全身着火,犹如火球滚下,惨叫声中砸落下面的人;亦有少数侥幸登上城墙者,却往往不及使出武器,便被砍杀在地。
墙上墙下几番拼杀,大顺军损兵折将无数,城下尸堆如山,却仍然一波一波地涌将上来搭新梯。而北翼城尺来厚的城门也已被李军的火器射得千疮百孔,更在巨木一次一次猛烈撞击下摇摇欲坠。那巨木力道之大,每一次撞击,均震开城内顶门将士数人。李过知吴三桂在北翼城的兵力有限,又有刘宗敏拖住他之主力难以施援,只要保持这般强攻,不到天黑便可夺得此城。
副总兵冷允登跟随吴三桂多年,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深得吴之信任,此次他独守北翼城,亦使吴放心。见吴三桂一直被刘宗敏缠于石河西岸苦斗,他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时不求援,能拖到天黑便是胜。
在李过一阵紧似一阵的强攻下,登上城墙的敌兵愈来愈多,近身搏斗中,关宁军虽不致落败,能战之人却也越来越少。最使冷允登担心的是城门,那巨木“空空”的撞门声夹杂着城门“吱呀”的爆裂声,直使他心惊肉跳五内俱焚,眼看得城门欲垮,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彷徨无计,便举起令旗向西罗城挥了几挥……
这一挥令旗,却使冷允登顿生一计,他立马差人找来几张大白布,系于长枪上,命数名士兵高高举起作投降状。
大顺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本也人疲马乏,突见城墙上伸出白旗迎风招展,便松了一大口气,攻城之势顿缓,云梯上的人开始往下爬,城门也停止了撞击,众将士都等着李过的新号令。
李过策马上前至城墙下,冷允登一见,急忙高呼:“李将军,我等守城将士战得一天下来,伤亡惨重,殊无力再战,就此投降也罢。如蒙将军仁慈,应允不杀我投降将士,我便开门献城。”
李过闻言大喜,朗声答道:“冷将军,纳降本是我大顺皇上圣意,今日之战,将军和关宁军果然英勇过人,令李某钦佩不已,如得将军投降于我,必使我军如虎添翼,岂有再杀之理?不但不杀,当朝天子一向心怀仁厚,还会给将军加官进爵,待如上宾。”
冷允登佯装受宠若惊,忙双手抱拳,弯下身子深作一揖,道:“君子一诺千金,冷某先谢过将军不杀之恩,我这就令人打开城门。”……
西罗城楼上,吴三桂见北翼那边有异动,知李自成欲攻下北翼城,苦于自己分身乏术,便和冷允登一般心思,望他拖到天黑。此时见到冷允登刚举令旗求援,便又白旗高举,料北翼城情势危急。不好,只怕是失去北翼。他心里发怵,当即嘱身边部将保持目下态势,自己则飞步下得城楼,点起待命的那一千“夷丁突骑”,分成两拨,自带三百骑自威远门沿长城进入北翼城,余下七百骑出西罗城门,从外围向李过后部杀去。
吴三桂三百重骑入得北翼,但见城内杀声震天,“噼噼啪啪”乱作一团,冷允登正带领人马和大顺军杀得难分难解。又见城门紧闭,方才明白冷允登诈降,打开城门诱得部分大顺兵进来,再关门打狗,等待自己来救援。吴三桂率军冲入,冷允登部将喜出望外,顿觉胆气倍增,不消一刻,便合力全歼了城内的上千敌兵。吴三桂命冷允登部仍坚守北翼城,自己则打开城门冲了出去……。
李过知自己上了一当,万分恼怒,命人重新抬起巨木撞击城门。这城门本已是摇摇欲坠,只消几下,便可攻破,却突然从自己后方传来一阵骚动。李过望去,只见一队关宁铁骑射着火铳已冲入自己阵中。未及他看得真切,突然北翼城门大开,另一队铁骑迅猛冲将出来,领头的正是吴三桂。攻打城门的大顺军不及闪避,扔下手中的木头作鸟兽散,不少被火铳击破脑袋,更有无数被踩踏于马下,北翼城危情顿解。
在吴三桂一千精重骑前后夹击下,李过已控制不住场面,大顺军人马虽拼命抵挡,但攻城时已损兵折将无数,且战得大半天已人困马乏,被吴三桂这一猛击,几无招架之力,只是连连后退。
自清早开战以来,吴三桂一直欲见机行事突袭李自成大本营,此时见李过人马往红瓦店方向后退,便欲乘胜追击,冲入李自成大本营救得太子和父亲。哪知那刘宗敏见李过被追,也自带一拨人马北上援助,与吴三桂半途相遇,双方又是好一场恶战。西岸主战场上的关宁军,以少应多,本已吃紧,失去吴三桂的指挥后,便一直苦苦支撑处于下风,刘宗敏此一北上援助李过,顿缓他们在西岸的压力。整个战斗便是如此这般,开开合合围魏救赵,直至李自成下令鸣金收兵。
这一切被站在高岗上的李自成看得真切。眼见太阳已落山,今日之战,双方除了留下遍地死伤者,自己以多竟不能胜少;北翼城即将告破,却又被诈降诡计挫败,分明对摧枯拉朽无往不胜的大顺军是极大的打击,不由得心头怒气渐升,由先前的欣赏吴三桂转而为愤恨,不再存降服吴三桂之意。这吴三桂明知前朝三位皇子和他父亲押于我阵做人质,却毫不顾及他们之生死与我死命拼杀,想这纳降是我李自成空有一番美意。
入夜,李自成召宋献策商讨明日之战,宋献策入得主帅营,见油灯映照下李自成面露焦躁,便道:
“皇上,愚臣久闻吴三桂关宁铁骑了得,今日观战,果然名不虚传,我大顺军尚未遇此强硬对手。不过今日之战,以我军之强大仍不分胜负,乃是皇上圣意纳降,纵容吴三桂,故我军并未使出全力。明日清早,皇上可令人将明三位皇子和吴襄押于阵前,一来施压于他,二来再作一次招降,看他如何动作。如他不服,便将那六名山海关士绅当众斩首,以威慑敌军鼓舞我军士气。……”
李自成一听宋献策提那六位山海关士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正是被他们一哄再哄,直至今日北翼城之战,又被同样手法哄骗,便道:
“大军师言之有理,明日开仗前,便照军师之计行事。如那吴三桂不念前朝恩不念父子情,仍一意孤行与我战到底,这等不忠不孝之人留作何用?明日一战,我军全数出动,不再犹豫,一定要夺得山海关,生擒或杀死吴三桂。”
“是,皇上圣明,此战不可久拖。满清军之动静我尚未把握,当尽快回京才好。”宋献策答道。
李自成正欲召其他部将进帐商讨明日战法,忽然想起一事,问宋献策道:
“大军师,这几日天象如何?”
“回皇上,除了前日那“白虹贯日”,臣未见天象异常,今日战事正紧时,臣见隐隐有风圈绕日,算不得异常,只恐怕明日有一场大风罢。”宋献策躬身答道,却不提他见那风圈时的不安。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军师,我寻思着,哪能信那么多异兆怪象,你又怎知那‘白虹贯日’非吴三桂之败象?”
是夜,李自成大帐灯火通明,李自成和众部将商讨着明日战法至子夜时分。
初夏之夜,月光熠熠,夜色温润,四周田野里传来了“呱呱”蛙鸣,若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谁也不知白天这里发生了怎样一场激战,而荒野里此时躺着多少年轻的无声息的躯体。
子夜时分,已是万籁俱寂,李自成营地内,偶然巡夜的脚步声和换岗的口令声,如那连绵不息的蛙鸣声,更添静谧。李自成送走众人,走出帐外,伸腰打了一个呵欠,作战方案已定,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平静的夜晚使他心里涌上一种奇妙而美好的感觉。
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喜悦,睡意渐渐涌了上来,他回转身来撩开帐帘……
正当此时,营地西北角的某个兵营里突然传来一声诡异骇人的低吼“呜--”。
“呜——,呜——”随之整个营帐数百声音共鸣。
不好!李自成大惊,炸营了!
太阳沉落前,顺手扯下一张大幕,夜色便从天上抖落下来,把白天的喧嚣盖上。平日里一到傍晚便会关上的东罗城城门,今夜却异常忙碌起来。城门口的吊桥放下,吊起,放下,吊起,从关内时不时驰出几骑,马蹄“得得”急速敲打着木桥,士绅装束的骑者行色匆匆,踏着吊桥铰链的“嘎嘎”声向着东方绝尘而去。
总兵府内吴三桂神色惶急。白天之战,李自成并未痛下杀手,倒像自己羞辱了李自成一番,吴三桂何尝心里不明白,明日一战若无多尔衮相助,山海关必沦陷无疑。得知多尔衮二十万大军已于傍晚时分到达,并在离山海关十五里之处扎下大营,他便送出一拨又一拨士绅去多尔衮大营求援。此已是第三拨,前两拨回报,均称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待之以上宾,保证入关后不毁一草一尘,请关城百姓放心,却无答复明日一战他是否出兵相助。
吴三桂已极度疲乏又异常亢奋,欲利用等待士绅回来的时机合上眼打个盹,却又无法哪怕半刻的入眠。此刻忽又接来报,被李自成派往九门口的唐通部二万人马,已绕过长城,正往山海关东罗门赶来,欲趁夜色围城,切断他们的逃路,明日整个山海关便将如瓮中之鳖。
第三拨前去求援的士绅终于返回,随返的还有多尔衮之亲信、谋士范文臣。见有使者到来,吴三桂心头大喜,精神随之一振。哪知这范谋士话语不多表明来意:大清军已移至欢喜岭一带,大帐便设在欢喜岭上的威远台,多尔衮惟要求吴三桂答应一事,才同意入关相助。吴三桂急切间不及多想,忙问何事,范神色凛然道:
“剃发!吴大帅,请先剃发,再随我出关去拜见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共商明日讨伐李逆事宜。”
吴三桂一听,当真是五雷轰顶,喜悦之情顿消,怒道:“范大人,你是汉人,亦曾为我天朝大臣,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古训,何定此忤逆之计来羞辱于我?多尔衮大王助则助矣,不助则不助,岂可趁危难之际逼迫三桂?”
范文臣见三桂斥责自己,不怒反生敬意,是条汉子!口中却仍冷冷道:“吴大人请息怒,摄政王发二十万大军来助,可见他诚意非假。大帅迄今为止仅书得两封求援信给多尔衮大王,虽言辞恳切,但你我经年为敌,难道大帅竟真以为凭得只言片语,便可使摄政王相信于你?”
吴三桂闻言愕然,一时无言以对。想自己求助心切,又见多尔衮回复诚恳有礼,便深信不疑。听范文臣这一说,颇觉有理。范文臣见吴三桂面色转缓,便婉言劝道:“大帅如不想剃发相见,也罢,就请移步先随我出关拜见摄政王,剃发之事容后再议。”
吴三桂着实气愤于多尔衮的不义相逼,可眼下实无良策解危。多尔衮大军已被自己引来山海关,李自成虽人多势众,却连攻城的重武器都没有,再和自己拼杀一番,损兵折将之余,绝非大清军之对手;明日之战不论自己胜还是败,多尔衮皆成了坐收鹬蚌相争之利的渔翁,而自己一旦覆灭,何益之有?于是咽了一下口水,缓了缓气,答应出关面见多尔衮,亲自求援。
吴三桂点起一百精骑,与范文臣一道,趁着月色出得东罗城往欢喜岭驰去。
这欢喜岭又名凄惶岭,位于山海关东面,离东罗城仅三四里地,出征戍人在此告别亲人出征打仗,神情悲切,故名“凄惶岭”;当戍人归来站在此岭上望着山海关,庆幸自己平安,故又名“欢喜岭”。吴三桂此刻心情恰如这小山岭名,既凄惶又欢喜。
片刻,吴三桂便远远望见前方遍布于原野上的点点篝火,以及被篝火勾勒出,比夜色更深的数不清的蒙古包轮廓,营帐上飘动的战旗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偶尔传来人马走动声,一切都透出摄人的气势。吴三桂心知,多年的宿敌和老对手终于来到眼前。 他和多尔衮年龄相仿,经历相似,都是十几岁便从军打仗,虽为未曾谋面的劲敌,倒也彼此惺惺相惜,是故吴三桂走投无路之际愿向他求援,多尔衮也欣然相助,当然,于国之利益前,此非台面上的东西。
想着自己此时已是国破家亡的丧家之犬,而对方却如日中天,正欲问鼎中原,吴三桂胸中涌起一股悲愤,遂打定主意,无论相见结果如何,绝不可在多尔衮面前折了自己的英雄气慨。
“帐下所立何人呀?为何见本王不跪?”多尔衮声调不高,却气势压人,只见他手执毛笔在案几上批着折子,眼皮都不抬。
吴三桂望着虎皮椅上清癯俊朗的青年,本以为他将待己如先前待士绅般有礼,且自己此番前来借兵,亦无异于献城。见多尔衮如此怠慢,当即不快:见我无剃发来见罢,也逼人太甚。遂跨上一步单膝着地,双手抱拳一拱,是为中原礼节:“在下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关宁总兵吴三桂,叩见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王爷。三桂此番前来紧急求助,因山海关危急。三桂今日率军与李逆闯贼于石河西岸厮杀一天,虽未落败,却难敌他明日之强攻,山海关恐落他手矣,乞望王爷率军速速入关,助三桂杀退李贼,为先皇报仇。”吴三桂既乏且急,又之前已有书信来往,心下已觉多尔衮亲近,是故省去诸多礼节,开门见山。
“噢,吴大人欲替大明先皇报仇,忠义可嘉。既如此,平西伯此番前来求助,可有诚意?”见吴三桂急切,多尔衮反而拉长声调,不疾不徐。
“三桂诚意先前已尽于信中表达,王爷明鉴。”
多尔衮不理睬他,转而问范文臣道:“范大人,你此番前去山海关面见吴大帅,可否转达我之要求?”
“回王爷,微臣确已做到。只是情势紧急,吴大人欲当面向王爷说明。”范文臣婉言道。
不待多尔衮开口问自己,吴三桂道:“三桂已知王爷心意,以为王爷苛求,恕难从命。王爷满腹经纶,阅尽天下事,定知我大汉子民视发肤如性命,孔子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吴大人危难之际仍尽忠尽孝,本王佩服至极。我若助你,亦是押上大清将士性命,不知吴大人可有想过?”多尔衮接口道。
吴三桂闻言,心道,这多尔衮迫降心切简直到了横蛮地步,欲占便宜还卖乖。心下有气,于是说道:“王爷如不愿借兵,三桂便就此离去,战死疆场也好过剃发之辱。”话毕立直身子打一拱手,作势离去。
多尔衮对左右侍卫一使眼色,两把锃亮的刀便架在了吴三桂的脖子上。他佯作生气,冷冷道:“吴大人,你道我这大清国摄政王大帐便如民宅一般,任尔直来直去。吴大人既来相求,何不屈尊纡贵平心静气哪。”
吴三桂见刀架于脖上,不惧反怒道:“我吴三桂素来仰慕大清国摄政王为人,故冒险相求,却原来王爷乘机布下圈套诱捕于我。你我交战十余年,有我吴三桂守关,大清从未敢犯关半步,今天趁我国破家亡走投无路之际有求于你,便使这卑诈之计。三桂今日死是死,明日死也是死,既非死于战败,亦非死于乞降,不剃发死,倒也保住了名节,亡国之臣命当如此……”说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语带哽咽。
多尔衮见他动情,遂不接话。吴三桂顿了顿,接着道:“三桂死不足惜,这头王爷取去便是,只是如大清国有朝一日入得中原,还祈望王爷信守承诺,不屠城不抢掠,不毁我先朝寝陵……”说着,双手拨开架于脖子上的刀,跨前一步,拜伏于地。
多尔衮见状,大为感动。想自己与眼前这人总是兵戎相见,从未谋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慨。明朝先有袁崇焕,戚继光,后有吴三桂,却败于流寇李闯,当真是气数已尽,任谁难救。吴三桂情急之下说出“大清国有朝一日入得中原”之言,想必他知那李闯非国之大器,我定鼎中原时机已到,如得此人来降,我多尔衮便如虎添翼,何愁天下荡不平,中原非我莫属矣。
多尔衮心下高兴,哈哈大笑着从虎皮椅上站起,来至吴三桂面前,搀扶起他:“平西王请起。中原有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我战场上拼杀多年,今日相见岂有不眼红之理?哈哈,吴大人,本王与你开个玩笑。大帅信任本王,有难前来求助,本王倍感荣幸,岂能袖手旁观?大帅不必多虑,适才本王试探于你,大帅果然英雄了得凛然正气,令本王敬佩不已。来,来,请看座,本王聊备薄酒,当敬平西王一杯。”多尔衮早已看出这吴三桂就一武夫,吃软不吃硬。
吴三桂咋听多尔衮称自己为“平西王”以为自己听错,或多尔衮口误,便迟疑着不动。多尔衮见状,胸中有数,斟字酌句道:“大帅可曾记得本王信中所言?如得大帅来投,我大清皇帝‘必晋藩王封故土于你,好令大帅既报国仇又克保身家,子孙万代永享富贵。’今日大帅果然到来,我岂有不守诺言之理。想朱家皇朝历经二百余年,可曾有过一次赠王与外姓?”
多尔衮威逼利诱,吴三桂心知肚明,自己此番前来意在求活而非送死,怎能一昧凭意气用事?若多尔衮当真杀了自己,连日来的一番努力岂不可笑之极?既灭了自己也救不了山海关和关民,任李自成和多尔衮哪一方攻进关内,都会招致屠城。看来多尔衮实有诚意招降自己,亡国之臣除死之外哪有好路可走,且先前自己也曾起过降清之意。想到此,遂叹一口气道:
“谢王爷诚意和厚待。天色已晚,明日大战在即。王爷可否暂缓封王,先商议进关事宜?”
多尔衮朗声应道:“平西王言之有理。我既答应发兵助你,便绝不食言,今晚我二十万人马便进关,明日一早,平西王率关宁军于石河西岸发起猛攻,我大清军排列于后乘机杀出。只是有一难事,你们汉人服饰装扮相近,我军将士难以分辨,恐误伤你部人马。如大帅--,大帅--,”
见多尔衮似思索着欲言又止,吴三桂问道:“在下当如何做才是?”
多尔衮道:“如大帅能命全军剃发并织成长辫,和我大清军一般模样,便可方便辨识。”
吴三桂脸色一沉。多尔衮接着道:“吴大帅从进大帐起,你我之间所言全是本王承诺与你,而大帅却不置一词对本王有何承诺。本王岂知你非诈我进关,与李贼一道灭我于关内?本王听说大帅原本赴京去投降李自成?你若非哄骗,便剃发与我盟誓罢。”多尔衮如此逼迫吴三桂自有他的道理,他如不趁此时逼迫他作城下之盟,只怕今后永无机会。
吴三桂一听暗暗叫苦,绕了一大圈还是逼我剃发,非但一人剃发,还全军剃发,不由得心头愤懑又起。
范文臣见状,上前一步道:“王爷,时间紧急,要四五万人剃发似来不及,臣有一法,可否先请吴大人一人剃发以表诚意,余下关宁军将士则可先以白布缠臂膀,以作标识。其它事等宜从长计议。”
吴三桂知自己确无凭据示诚意,作为多年劲敌,多尔衮不信自己亦在情在理;为当下计,当真只有剃发一条路可走,一剃发,便是降清称臣;先皇已死,前朝已灭,降清和自己先前降李又有何区别?降清还可得多尔衮相助杀李闯为先帝报仇。于是道:“范大人所言极是,三桂已想明白,愿剃发与王爷盟誓。若明日剿灭李贼,救得山海关,报得先皇仇,三桂死亦无憾。”说罢,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
吴三桂当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一股倔气不愿服输,又道:“吴某求助王爷非出于胆怯,今日之战我以少制多锐不可当,今后仍内可退贼,外犹可东制辽沈。故三桂剃发前亦有诸多条件。”
“平西王请讲,本王当竭尽所能应承。”对吴三桂语含威胁,多尔衮只是暗暗发笑。
于是吴三桂重提信中所事,清军不犯陵寝,不扰百姓,不强迫汉人剃发及穿戴满清衣冠,让明太子立都于南京,划黄河为界等等。多尔衮均一一答应。
按照清民族之习俗,盟誓需“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斩衣,折箭为誓”,吴三桂则剃发称臣,成为大清朝平西王。
仪式结束,多尔衮将吴三桂送出帐外。夜色中,吴三桂翻身上马向他告辞,那无奈和悲愤之神情,多尔衮分明看在眼里,不由摇摇头心生怜悯,刚才相逼他甚急,是否太过分?亡国亡君之臣哪,你有何选择?望着吴三桂拖着猪尾巴似的细长辫子渐行渐远,多尔衮呆了一会儿,收回心思,伸开五指在空中抓了一把,攒成拳头,大笑曰:“天下已入我掌中矣!”
西北方是李过部营帐所在,此时突然传来虎啸龙吟般的吼声,着实令李自成大骇,他知那边营啸了。这“炸营”也叫“营啸”,极容易发生在白天恶战之后,夜晚士气不足之时。在以命相博的战场上,士兵们眼见得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成为血淋淋的尸首,想着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恶战之后,极度亢奋便被恐惧所代替,疲惫之际又当心被敌人夜袭,时时提心吊胆,故一有风吹草动,士兵们睡梦里稀里糊涂地跳起来,或操起武器乱挥舞,或四散奔逃,导致全营恐慌,自相残杀。自古以来,炸营都被视作不详之兆。
作为带兵打仗的统帅,李自成不信宋献策的天象,却对“营啸”深为忌惮,他马上唤卫士前去李过营查看,要李过观势而动,如果士兵们只是睡梦中的鼾声或梦呓,便不必唤醒他们,如果士兵们已经乱了起来,便命人将营帐包围起来,防止骚乱扩大。
不知何时,宋献策也来到身边,默不作声地望着李自成,目含关切。李自成叹一口气道:“军师,我欲改变明日作战方案,不取攻势取守势,你看如何?”
宋献策答道:“皇上所虑极是。愚臣以为,明天我军把吴三桂主力引至远离城关处,一举歼灭之,再围城,破城便易于反掌了。”
李自成道:“我看不必等明日阵前劝降了,就命吴襄马上写一封劝降信,绑于箭上令弓箭手射进城内罢。”
少顷,听得那边安静下来,知是士兵们梦呓,李自成宽心了少许,但联想到宋献策前日所言异象,刚才的营啸,心里便有一种挥之不去,又说不出来的隐忧……。
得到多尔衮援兵,吴三桂的惶急之情顿解,回到总兵府,欲宽衣解带休息一两个时辰,吴襄的劝降信到。吴三桂见信,知父亲命危,思索良久,提笔写了数言:“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又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遂命人将信绑于箭上,射回李自成大营。望以此决裂方式脱父亲之责,保得父亲性命。
天色已近黎明,山海关东罗城的守关将士按吴三桂的命令打开城门。铰链“嘎吱、嘎吱”声响中,吊桥放下来了,城门打开了,迎接原本的敌人。外域口音低沉的传令声,十几万清军悄然进关的“唦唦”声,既肃静又喧哗,令吴三桂仿佛听到在多尔衮大营里剃发时,剃刀刮在自己头皮上的声音,想着江山从此易手,想着自己今天的狼狈处境,眼前晃动着多尔衮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屈辱和悲愤又涌将上来。他不敢照镜子,不敢用手挠头,不敢想象天明之后,自己顶着泛青的光头,拖着长长的发辫,面对忠心耿耿为大明朝保家卫国的关宁铁骑和山海关边民时的尴尬和难堪。……
轻轻的脚步声,把吴三桂从半睡半醒的沉思中唤了醒来。杨坤来报,多尔衮派出一支人马到九门口,夜袭并全歼了唐通部二万人马,唐部只剩得百余骑落荒而逃。再,所有关宁军及参战的边民已全部以白布缠臂完毕。得此消息,吴三桂烦闷稍减,看来多尔衮还是信守承诺的。
“杨将军,今日一战,我关宁军当先,全线出击,多尔衮王爷大清军将趁李闯贼军被我军拖累疲乏,又自以为胜利在望掉以轻心之际,瞬间大举攻出。如此一来,李贼大军的阵脚定会打乱,军心崩溃,看来我山海关是守住了……。”说到此处,吴三桂突然沉默下来,这山海关守住了?他苦笑着在心里问自己。
又是一个好天气,晴空万里,海风和煦。吴三桂此次一马当先,全身披挂上阵,他刻意把长辫盘进了头盔,亲率五万关宁铁骑从西罗城鱼贯而出,在城外由北向南一字排开。待三通鼓响过后,关宁军重骑在前,步兵在后,大声呐喊着,紧跟在那面土黄色镶黑牙边,中央绣有红色“吴”字的硕大帅旗的后面,冲过石河滩,向西方大顺军冲去。……
李自成早已带领宋献策等一干人马立于红瓦店小山岗上观战,刘宗敏,李过,李双喜等大将率领大顺军于离石河西数里之遥处,亦由北至南摆开数万人的一字长蛇阵,以待吴三桂大军。昨晚收到吴三桂的回复后,李自成料知这一场仗非但避免不了,还将是自己能否坐稳中原的关键之战。他下令将六名山海关士绅开战前斩首于阵前,以振军威,却不曾想不知何时跑了一名,这也使他颇为不快。此时他看到吴三桂亲率大军倾巢而出,迅猛异常地向自己的长蛇阵蛇首位扑来,看那架势分明是拼命而不留退路的攻法,心觉有异。宋献策也颇觉讶异,守城方需以城关为依托,方能进退有据,此时吴三桂却采用野战法,远离城关,直奔自己的大本营,如无强大后援,以少对多时这种硬碰硬的打法,当真是自杀式攻击。
两军于石河西的平原上再一次接战。李自成倚仗人多势众,本不太把吴三桂放在眼里,指挥各部队分割围歼关宁军便是。但昨日首战他已见识了吴三桂出色的作战才能,这辽东边兵亦是他纵横中原十几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对手,对今日这异常的打法便颇为狐疑,加上连日来的异象,心中想着尽快结束此战,便下死令命大顺军将士全力迎战,速歼吴三桂部。
大顺军这些突然短暂享受了几天京城奢华淫掠的年轻农民兵,早已士气不振,兵伐山海关对他们而言情非所愿,也都想着尽快结束此战,好回京城逍遥, 得闯王死令,便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奋力拼杀。
吴三桂率全军拼力往红瓦店杀去。这本是吴三桂与多尔衮商议好的作战方案,吴三桂率军从北翼攻大顺军长蛇阵首,多尔衮则见机从南翼海边攻长蛇阵尾,截断长蛇阵对吴三桂的包围。果然,李自成见吴三桂冲击蛇首,便令处于靠海边的大顺军长蛇阵尾从吴三桂后部包抄过来,形成对吴部三面包围之势。多尔衮站在山海关城墙上,指挥红衣大炮不断轰击大顺军尾部,试图阻断包抄。
时近正午,天气清明,太阳明晃晃地耀得人睁不开眼,刀光剑影中,双方死伤者众,遍野哀嚎伴着血雨横飞。吴三桂率领关宁军在重重叠叠的包围中左冲右突,总是被不断涌将上来更多的大顺军包围。拼得几个时辰下来,关宁军渐渐力气不支,处于下风,不说攻杀,防守都变得艰难。
望着眼前如蝗虫般挥之不去的大顺军,吴三桂突感心力耗尽。多尔衮久不出城相助,他心知上了大当,自己主动打开城门引狼入室,让多尔衮捡了天大的便宜;此刻他仿佛看到多尔衮正站在城墙上的红衣大炮旁,目带讥诮手指着自己哈哈大笑;想着自己每每在紧要关头,意气用事,虽凭智凭计最后逢凶化吉,可人生哪会事事如意,今天终是大限到来,从此便和圆圆阴阳永隔再无相会;自己一了百了,战死疆场既是宿命亦是骄傲,圆圆却不免悲苦一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万军之帅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之人;征战一生,最终却还拖着敌人的长辫屈辱而死。想到此,吴三桂感胸膛炸裂般的痛,不禁仰天长啸,陡起与敌同归于尽之意。
只见他怒目圆睁,分明有一滴泪悬于眼角,“当啷啷”地一抖手中大刀,大叫一声,双腿猛夹马腹,双手猛然发力,当真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所经之处,刀劈蹄踏,敌兵纷纷倒于马下。
众部将奋力拼杀,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见大帅毅然决然冲入敌阵,全然不顾生死,知他起了赴死之心,皆心下悲怆,便同声发喊,纵马跟上。
吴三桂等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刘宗敏大帅旗。远远望去,那黑汉子刘宗敏正杀得兴起,双斧左砍右扫之下,持三眼火铳的关宁军竟近身不得。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吴三桂怒火攻心拍马便上……。
便在此时,天色陡然一暗,忽地狂风大作,恰似平地起妖风,刹那间便激沙溅空黄尘蔽眼,数步开外,人影绰绰已分不清敌我。此风来得怪异,来得陡然,更是刮向大顺军,正应了宋献策昨日见日晕后之判断,今日必有怪风起。
怪风横扫战场,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混沌中交战双方已看不清对方,李自成见状令鸣金收兵,待狂风过后,重整阵势再战。
不出半个时辰,怪风嘎然而止。李自成正待下令击鼓重新出击,忽听得“呜-呜-呜”三声奇异而嘹亮的号角声,随之漫天飞沙里骤然冲出千军万马,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裹着黄尘,向自己阵营推来。
大顺军猝不及防,突见天空飞矢如蝗,一队队服装奇异,头顶光光,拖着长辫的骑士,高举着明晃晃的大刀砍向自己,以为是怪风把天兵天将送下凡来,都傻愣愣地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任由多尔衮八旗骁骑刀削马踏,顷刻便倒下一大片。
李自成瞪大眼睛张开大口愣在那里。饶是宋献策见多识广,见这排山倒海般推过来的人墙,和飘动着的各色战旗,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般,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立刻翻身倒地,对李自成道:“大王,此为满清鞑子兵!请大王下令速速退兵,万万不可恋战。”听得宋献策所言,想起他刚出京城时的话,见势不对便赶快撤退。李自成不答话,兀自调转马头,策马便往京城方向飞奔,留下那张空荡荡的大黄盖在红瓦店的小山岗上随风乱晃。
与此同时,军中亦有人回过神来,惊恐地高喊:“鞑子兵!鞑子兵!”顿时数万大顺军像决堤一般向后溃退,将阵营后方的督战队冲得七零八落,且裹挟着刘宗敏,李过,李双喜等大将没命地往西方逃去。大顺军见李自成逃跑,更加乱成一团,一时间自己人推挤踩踏,死伤无数,刘宗敏逃跑途中中箭重伤,李双喜被红衣大炮轰中身亡。李过乱军中抢出刘宗敏,驮于马上,一边断后,一边追着李自成往京城方向撤退。
多尔衮和吴三桂则率军紧追不舍,可怜大顺军的步卒们被关宁军和八旗军追至大海,逃无可逃,纷纷跳海,这些一辈子只见黄土不见大海的年轻人,最终却葬身大海。随后,关宁军和八旗清军又一路追赶大顺军骑兵四十里,见天黑才鸣金收兵。
李自成惊恐之下,自顾逃命,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确知再无追兵,才命安营扎寨歇息。大帅营里,摇曳的烛火中,李自成颓然瘫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矮了数寸,亦苍老了好几岁。他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黄雀在后啊!”“‘闯王东去,不利闯王;三桂西来,不利三桂。’宋军师早就料到了,我却如何不听?”絮叨了一阵,想起一桩事,便挥了挥手,叫手下把吴三桂之父吴襄牵出去杀了,又叫人把崇祯三子领来自己跟前。
见三位小王子面露恐惧,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筛糠不已,李自成心里顿生几分内疚和怜悯,想到崇祯的下场亦恐为自己的下场,想到刚战死的干儿子双喜和十几万顷刻覆灭的大军,眼角涌出了凄楚的泪水,柔声道:“三位小王子,拿些碎银趁夜逃命去吧,本王不为难你们了。”
歇息得几个时辰,怕吴三桂和多尔衮追赶,李自成下令连夜拔寨往京城逃去。进得京城后,首务即是灭吴三桂府九族三十六口。几乎全军覆灭的李自成,自知敌不过吴三桂和多尔衮,第二天便黄袍加身,匆匆宣布登基,建号“大顺”,第三天借口出城祭祀天地,率领文武百官和余下人马,洒泪弃城往西安方向而去。
刘宗敏箭伤沉重,又逃亡心切,弃陈圆圆于京城府邸。数天后,圆圆和三桂这一对苦命鸳鸯,历经生死劫难,终于重逢于乱世中,此后续写了三十年英雄美女的爱情故事。而三位小王子,被李自成放生后,一位死于逃亡,一位被明朝前臣出卖和杀死,长子最终被多尔衮找到, 送归南明。
多尔衮进京后,吸取李自成的教训,马上袭用归顺的明朝甚至大顺官吏,祭祀前朝明皇收服民心,制定便民政策和廉政措施安抚京城百姓,并果然信守对吴三桂的承诺,对百姓和明寝陵秋毫无犯,划黄河而治,允南明立都南京。
不久之后,多尔衮出于统治的需要,反悔承诺,强迫汉人剃发易服并由此展开大屠杀镇压,吴三桂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作为前朝降将,当真是做声不得,但从此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三十年后在云南起兵造反,反清复明,遭康熙血腥镇压,又搭上了吴府三百六十多口人的性命。
这正是: 一场大战,三方较量;吴三桂续得英雄美女情,多尔衮定鼎中原江山,李自成终是流寇不成王。惊天地,泣鬼神,石河滩;乌鸦的盛宴,野狗和秃鹫的天堂。
(完)
吴三桂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