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学者吴澧：美式总统辩论富有可操作性细节

美国人谈辩论，不扯什么“摆事实、讲道理”之类缺乏可操作性细节的套话，而是周详地列出一步一步可以按着做的具体程序。在发表看法之前，需要大致复述一下你要反驳的对方某一观点。而在国内网络上，充斥着“放屁”、“胡说八道”字样的评论，却连牢骚都不知道是对谁发的。

美国两党总统候选人的第一次电视辩论，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全面击败现任民主党总统奥巴马。１０月３日晚间辩论结束后，ＣＮＮ即时民调，６７％的被询问者认为罗姆尼胜了辩论，觉得奥巴马赢的只有２５％。国内某通讯社很诧异，在这场“商人与教授的对决中”，本是教授和律师出身的能言善辩的奥巴马，居然大幅输蚀。看来，我们那些驻外记者，仍然不够了解罗姆尼。

虽然罗姆尼辩论时自称“商人”（business man），他在哈佛拿的其实是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学位（JD-MBA）。这个自１９６９年开始的双学位，每年仅招收十余人，至今只有五百来个毕业生，但毕业后几乎都成为商界或法界名人。当年报考研究生时，罗姆尼本人想进商学院；他那当过州长的父亲，却很有远见地建议儿子读法学院。所以罗姆尼两院同时申请，非常罕见地同获接纳，于是他获得了修习 JD-MBA 这一美国最精英大学里最精英学位的资格。罗姆尼其实和校友奥巴马一样，也受过法学院全套律师辩论训练。有此训练，他辩论时词锋凌利。罗姆尼当时还结了婚，妻子在他读研究生期间生了两个儿子。有此过人精力，他辩论前做足功课——不管奥巴马讲哪个话题，话音刚落，罗姆尼立即以（未必完全正确的）事实和数字发起反击。

第一次辩论只谈美国国内政策，我们中国人未必很有兴趣。本月１６日的第二次辩论，形式为市民会议。两人轮番回答民间提问，虽以国内政策为主，但也会问到国际问题。２２日的第三次辩论，应该是国人最关注的。这次又是面对面，争论的全是美国外交政策，中美关系势必为重头戏。不过，这第一次辩论也不是没有看点。至少，两位候选人的风度很值得学习。

美国学校都有辩论活动。现在的华裔中学生，父母往往鼓动他们参加学校辩论队。因为哈佛等以培养各界领导人为宗旨的名校，招生时很看重辩论赛成绩。大学毕业后若从政，竞选都要辩论嘛。美国人是工业民族，他们谈辩论，不扯什么“摆事实、讲道理”或“真理越辩越明”之类缺乏可操作性细节的套话，而是周详地列出一步一步可以按着做的具体程序。各学校辩论教练传授的程序大同小异，通常都有下列三条。

（１）　Acknowledgethe question（简述对方要点）。在发表看法之前，大致复述一下你要反驳的对方某一观点，使听众知道你接着的看法所针对的具体对象。这听着简单，却能限制讨论范围，并使单方面发泄主观感觉的牢骚变为引动双方的交流。而在国内网络上，往往连牢骚都不知道是对谁发的。比如，某篇引人争议的网文后面几十个留言里，其中插着不少只有“放屁”、“胡说八道”字样的评论。这是针对谁呢？是楼顶文章，还是前面的留言？读者不知道。这现象大概说明网上“宅男”太多，非常缺乏人际关系的经验。

罗姆尼和奥巴马的辩论，两人经常讲的：州长（罗姆尼当过马萨诸塞州的州长），按你的定义，这事怎样怎样，然后奥巴马开始反驳；或者，总统说他认为这事如何如何，接着罗姆尼予以批评。

（２）　Givethe credit （肯定对方长处）。肯定对方观点中你可以接受的部分。一方面，这是礼貌，尽力创造良性互动的气氛；另一方面，也可以进一步限制讨论范围，排除那些不必争论的方面。

罗姆尼和奥巴马在辩论中都很有礼貌。罗姆尼用了美国当前争论激烈的医保案的俗称“奥医保”（Obamacare），还向奥巴马道歉。不过全称 Affordable Care Act “可承受医保案”太长，确实需要一个简称。

（３）　Stickto the point（只谈对方观点）。就事论事，只分析对方的话语，不作人身攻击。具体怎样 stick？罗姆尼做得非常好。他拿过奥巴马的论据，剖进到下一层的细节，然后从细节上加以批驳，多次令对手一时语塞。奥巴马大概以为罗姆尼也是前总统小布什或２００８年大选共和党候选人麦凯恩那类平庸人物，赛前准备不足，未料到这位真是厉害角色。

比如，辩论经济发展时，奥巴马说，在他任内，美国能源产量显著提高了。罗姆尼同意这一事实，但他指出，石油和天然气产量的提升，发生在私有土地上。国有土地上的勘探和生产执照数量，在奥巴马任内被政府削减了一半。罗姆尼还说，煤炭公司现在被奥巴马的政策挤压得难以生存——这一细节奥巴马根本未提及。奥巴马回答时，完全略过能源问题，转而谈税收。

又如，对争论激烈的“奥医保”，奥巴马觉得自己有一张王牌：罗姆尼在马萨诸塞当州长时，曾经推行类似的医保改革。但当奥巴马打出王牌时，罗姆尼却抓住了推进过程中的细节不同：他的医保改革，是共和党州长和民主党议会的合作；而“奥医保”则是国会在民主党控制下强行通过的。这不但反驳得很聪明，而且反驳得很规矩。是接着对方的话谈下去，不躲闪，也不拿无关话题强行对撞。

当然，罗姆尼也有失误。例如，奥巴马称罗姆尼偏向大石油公司。罗姆尼说，石油公司每年税收优惠，仅是２８亿美元；而奥巴马政府拨给新能源的款项高达９００亿美元，相当于５０年的石油公司税收优惠。天知道他怎么得出的５０年。其实临场心算很容易，900 = 30^2 约等于 30^2 - 2^2 = (30-2)(30+2) =28 X 32 ，明明只有３２年嘛。美国人数学普遍差，哈佛出来的精英都这么差。难怪辩论中两人多次谈到教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