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屡获国际大奖的电影《多桑》
▲ 吴念真与《人间条件》的演员合影
▲ 吴念真与孩子们在一起
吴念真是编剧,把自己的初恋故事、一瞬情真,用在《恋恋风尘》中娓娓道来;吴念真是导演,用心中丧父至痛,幻化做“多桑”这个形象,成为那一代父执辈的永恒标本;吴念真是演员,从为了节省一份人工开始,扮演过无数角色,很多人印象最深的,当然是《一一》里老实木讷的NJ。编过舞台剧、作过主题曲、写过儿童文学……属于吴念真的身份标签多到贴不下。属于吴念真的勋章奖项也是一样:5次金马奖最佳编剧,还有金钟奖、金曲奖、金鼎奖——这就囊括了台湾地区电影、电视、音乐、文学四大领域。而译林出版社最新出版的《这些人,那些事》则给了吴念真又一个身份:讲故事的人。无论是读书说书也好,影视戏剧也罢,正如董桥曾言:少年如隙中窥月,欲观全豹而不得;中年如庭中望月,大体见个分晓但未免俗世纷扰;老年如台上玩月,股掌之间,笑而忘言。
1
少年窥月
真情一瞬 惦念阿真
1952年,吴念真出生在台北县瑞芳镇九份村,那是一个靠矿吃饭的清贫小村,又时时要与矿难、死亡作伴。某一天,身为矿工的父亲不慎受伤,母亲前往照顾,他这个大哥为了安抚哭闹的弟妹,带着他们去“远足”,望着山下的火车,他说:“长大以后,我们要去台北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似懂非懂的孩子们吃着酱油饭团言笑晏晏,他自己的脸上却已满是泪水。
后来,矿村里的瞎子阿端判他“本是风尘女子”,因此,知他“花名”者众,知他本名者寡……
果然,少有人知道,才读到初中却已算是村中状元的吴文钦,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吴念真”,而“真”之一字,是取自初恋阿真。这一段少年情事,就被他真真切切地化在了《恋恋风尘》里。初写的剧本里有这样一段故事:主角出发当兵的前夜,去和面食店里打工的女友告别。女友早早准备了一千多个信封,希望爱人走了以后,每天寄一封信给她。离别的晚上,两人没有讲话,一直在信封上写地址、贴邮票。女友写得累了,趴在桌上和衣而睡,身上还有面粉的味道。主角给她披上衣服,继续写,直到写完,才把她叫醒。
未料,侯孝贤在拍片时,把这些情节都删掉了,因为觉得太过煽情,只在影片花絮中提了一些。吴念真抱怨说:“我都把真事告诉你了,你还当是假的!”
侯导没有放在心上的那些,吴太却放在了心上——吴念真因《恋恋风尘》而细数前尘往事之时,她一直在边上端茶送水。关于以前那个女孩的那些,还有那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名字,成了她心中一根拔不去的肉刺,侯导说:“每次人家打电话到我家,如果说是找吴文钦,她会很客气说‘你等下’,如果说是找吴念真,她会没好气地问‘你谁啊’……”
其实吴太想过要先生改名,可朋友又劝夫妻俩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名声,再改又要重新来过。好在姓吴,于是对外一律解释那是“不要挂念阿真”的意思:“但要命的是,为了表示亲热,大家还是‘念真’、‘念真’的叫我……”
2
中年望月
怆痛一生 追思故人
相比年少轻狂时候的“恋恋风尘”,吴念真的中年,显得太过厚重而怆痛——那是与亲人一一作别的数年,他用影像和文字,绵绵地悼念这悲情城市,渐渐地学着说再见。
十年前,吴念真的二弟欠下千万赌债,于车内引废气自杀,得知消息的吴念真赶去处理后事。弟弟的自杀地点选在山顶上,那是兄弟姐妹们幼时眺望远方、憧憬未来多么美好的地方。当时吴念真的母亲已经身患癌症,他却要承担起报丧之责,强自镇定地描述完现场之后,他忍不住对母亲说:“检察官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看见弟弟的眼角旁有两道白白的痕迹,好像之前在哭。”母亲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还要来剜我的心呢?”于是,全家哭成一片。从此,吴念真不敢返乡,皆因他对画面的记忆力太好,故乡的如雪芒花总让他触景生情。
后来,吴念真终于把当时的痛楚写进了《这些人,那些事》的《遗书》篇,以弟弟留给自己的便条结尾:“大哥/你说要照顾家里,我就比较放心/辛苦你了/不过/当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直到多年之后,新书出版,在出版社的安排下,他才敢带着数十名读者“壮胆”,踏上那片土地、回到那个山顶:“有责任在,我起码不会沉浸在情绪中。”摄影师张大鲁则清楚地记得,吴念真回乡那天,细雨、雾浓,他静静远离人群,深吸了几口烟,然后,再走到读者中说:“是你们让我有勇气再度回到这里,谢谢你们。”
那些年里,其实,吴念真又接连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妹妹,重度忧郁症的妹妹和不堪矽肺之苦的父亲也都是自杀。父亲辞世时,年老的叔伯病友,坚持要来扛棺材。崎岖山路上,吴念真盯着眼前肌肉紧绷、一步一抖的数只瘦腿,一路大哭。不只是哭父亲,也是哭这一代人和一代情。数年后回忆起,他仍哽咽:“丧父太痛,我就一直不停地写,写各种文章悼念,用这样的方式来疗伤,后来写得多了,有人说干脆拍电影吧。我明知道侯孝贤那时候很忙,但还是先去找他,他看了看剧本,跟我说:‘自己的爸爸自己拍啦!’”
“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能放下。”就这样,后来屡获国际大奖的《多桑》诞生。多年后在某次演讲巧遇故人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儿时最讨厌的那个警察,还到处拿着《多桑》的DVD给别人看,颇为骄傲地说:“那个警察就是我,吴念真还记得我”,直到去世,在殡仪馆里陪伴那个警察的,也是《多桑》的画面。
3
老年玩月
只关儿孙 无念俗尘
或许曾把这“恋恋风尘”与“悲情城市”“一一”走过了,或许曾如火炙热灼痛过,方才有吴念真后来如水淡然释怀了。
吴念真仍然很忙,仍然不懂得拒绝——比如《一一》,杨德昌从一开始就希望他演男一号,但那年他同时在做两个电视节目,“忙得和狗一样”,只得推脱说:“你去找合适的演员,如果到时候要拍了,又找不到合适的,你需要我,我就答应演。”后来,吴念真发觉杨德昌根本没有考虑过别的演员。也比如他后来成了圈内众所周知的“无条件”:求他一件事情,只要磨得久了,他总会答应。还比如《这些人,那些事》,也是由一个“先斩后奏”的专栏集结。再加上要承担自己开设的广告公司员工的生计——最后,他往往把自己累得焚膏继晷、夜夜无眠。
忙碌归忙碌,吴念真已渐渐把心中牵念,偏移至儿孙角度。
吴念真的儿子吴定谦,曾经是《一一》里高中生的人选,演了一场戏之后,吴定谦不干了。杨德昌希望吴念真去说服儿子。吴念真却回绝:“我家不是靠说服的,我尊重儿子的想法,应该是你去跟他讲,而不是我去跟他讲的。”杨德昌想约吴定谦单独见面,吴定谦断然回避。很久以后,他悄悄告诉父亲:“压力太大了,杨德昌伯伯爱电影大过爱人,我觉得还是应该爱人更多一点。”
这个尊重孩子的父亲,就这样任由儿子去走、去闯,以一己之力,放弃或者获取机会:“后来他说要周游世界,我的反应是给他一个摄录机——顺便帮公司拍点素材回来就行。”如今,吴定谦刚刚结束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执导新作《杀戮之神》。演职人员表里,他的头衔是“台湾地区青年导演”,与父亲无关。
而那个大学毕业第一次得金马奖,奖金刚好用来结婚的父亲,在累累俗名之余,对名利的要求很“素”:“《一一》拍完,我一直没完整看,因为不喜欢看到自己。我所有的东西,完成后都会在电脑存档里删除,值不值得留下,值不值得记住,是别人来认定的,而我,只面对此刻的工作。”
当然,到了一定境地,吴念真也有从俗的时候:“我希望多年以后,我能把孙子抱在膝盖上,能对他说:‘我跟你讲啊,阿公曾经……’而那省略号的部分,就是我现在要努力的东西,哪怕说‘阿公曾经走遍全世界’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