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吴宏聪老师饮夜茶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作者:谭庭浩  文章来源:南方日报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1/10/7 1:10:22  文章录入:芥子  责任编辑:芥子
 

8月16日,从当当购得《离乱弦歌忆旧游》一书。这是南京大学教授、诗人、翻译家赵瑞蕻先生的一本忆往怀人之作,焦点是西南联大。我对西南联大,特别是它的教授群体和学生生活素来神往,有关读物永远多多益善。这本书寻觅已久终于得手,我兴奋难耐,连夜挑灯快读。赵先生在《重来香港漫记》一文中,提及他1984年8月赴香港访学途中,曾在中山大学小住,受到比他低两班的西南联大同学、中文系主任吴宏聪教授的热情招待;离开广州时,吴教授亲自相送,还帮着提东西……

中大,吴老师,让我尤感亲切。可我随即黯然:我知道,近几个月来,吴老师已经处于病危状态,一直躺在中山一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此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还忽然想到他,和太太谈起过他。

8月17日下午,我收到短信:吴宏聪老师于当日上午仙逝,享年93岁。

我在赵瑞蕻先生路过中大一个月之后,也就是1984年9月,入读中大中文系。吴宏聪老师从这时开始卸任系主任,由黄天骥老师接任。我们开始与吴老师接触机会不多,但在我们心目中,他是与商承祚先生、王起先生等德高望重的老一辈学者同一序列的。

大概是三年级下学期,吴老师给我们年级开了一门名为《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的选修课,我们才得以近距离领略他的风采。吴老师那时虽已年近古稀,可似乎还延续着盛年的状态,精神奕奕,风度翩翩,笑声朗朗,望之蔼然,即之更温。

我印象殊深的,还有他的认真。

吴老师的选修课,中间有两节专题讨论。讨论课远还未到,我便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先是对我刚刚刊载在中文系简报上的一篇小文,点评同学们寒假征文获奖作品的,表示赞赏;然后请我提早准备,将讨论课组织好(我那时是级长)。讨论课前两三天,某日傍晚,吴老师还跑到我们男生宿舍里来,谈笑风生,摸底兼动员。临走,他细细“巡视”我床上的书架,抽出三本有关宗教的书,借回去看。

1988年,我本科毕业,接着在中文系念硕士研究生,念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导师是吴老师50年代的学生。那一年,吴老师也招收了两位关门弟子。吴老师开的一些课,我们现代文学专业三个方向的六位同学,都一起去上。记得有一次讲周作人,我说起刚刚买到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潘光旦翻译,三联书店出版。周作人受霭氏影响不小,吴老师当然了解。他马上请我替他买一本这新版的霭氏名著。

念研究生那几年,广州流行饮夜茶。珠影旁边有家影星宾馆,离中大不远,夜茶人气畅旺。有一个晚上,我们六位同学想去那里饮茶吹牛,有人提议请上吴老师,但担心他不会去。没想到他一听,二话不说,爽朗地答应了。8点多钟,身材颀长的吴老师,骑着一辆28寸大单车,来到东门和我们会集。我们六位同学六辆单车,簇拥着他,浩浩荡荡,乘兴而去。在广州茶楼世俗的喧嚷与快乐之中,吴老师兴致颇高,我们也完全放松,师生相谈甚欢。谈了些什么,记不起来了;但当时情景,犹历历如昨。那个晚上,吴老师不知有没有忆起他在西南联大泡茶馆的岁月?

夜茶过后不久,吴老师郑重提出,要回请我们。不饮夜茶了,饮早茶;不去影星宾馆了,去广东迎宾馆;不骑单车了,吴老师请我们坐的士。我们那时都是穷学生,几时坐过的士?哪里去过高级宾馆?我们有点儿受宠若惊了;但最难忘的,是那天的吴老师,西装革履,端正如仪。我们深切感受到了吴老师的一片诚意,以及发自内心的对我们这些年轻学子的尊重。

我们六位同学的硕士论文通过之后,吴老师很快收进了他主编的文集《中国现代文学与民族文化》里。但这本文集的出版,却好事多磨。那时我们已经毕业,出版过程事无巨细,几乎都是吴老师一手操持。他又认真、细致,遇事喜欢听取大家意见。我就收到过他好几封来信。文集终于出来,吴老师才松了一口气,又约我们饮了一次夜茶,以示庆贺。那次夜茶是在哪里饮的,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在东山的小观园吧。

……我记忆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在吴宏聪老师,不过是些“日常功课”,但正是它们,如春风化雨,让我们慢慢领悟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行止风度、精神气象和人格魅力。如今,“西南联大”远去,“民国风范”不再,物欲滔滔,花果飘零;然而,我们曾经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在精神成长最关键的时期,遇到吴老师,亲承教泽,亲炙他美丽芬芳的道德文章,何其幸运。

好想再和吴老师一起饮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