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号,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追逐或惊吓。
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仔细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 … 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个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插继续跑… … ”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哪只是谁的我已经分不清。”
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 … 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台湾。要是你,你也不会这样做,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怪你,何况当初我自己都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
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 … 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大火浓烟扑向整个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对母子时,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整个身子还覆着水缸口… … ”
后来呢?一下子有两个丈夫… … 你怎么处理?
“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 … 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 … 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 … 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霉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 … 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
“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 … 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 … 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哩趴哩出去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醇醇,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轮到你陪她,我放假?’”
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泼下去转眼干。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 ”
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着,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没有谁设计谁,说到底都是时代设计了所有人。
面对无法抵档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后来习惯的口头禅:“天意!”
六十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做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
她说的是富源富美两兄妹。
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也还是他的“配偶”,于是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因此汉亭有时候会借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尽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相对待… … 天意啦!”
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么不同,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在前头,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奔波走闯,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
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江湖性格,但是“… … 怎么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 … 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说了… … 又能改变什么?跟她说这个… … 倒不如留在自己心里头就好”。
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〇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出国还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妈妈的来历吧?结果… … 她没找到,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
富源大旅社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
二〇〇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经在几年前陆续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 … 我就不信那两个死人不想试试看!”美满很有把握地这么说。